第二十八章

柯云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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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6年8月18日对于朱立红来讲,是又兴奋又沮丧的一天。当一场大革命将各种机会像雪花一样洒落到人间时,人人都可以捡起自己的机会,人人也都可能错过自己的机会。她觉得自己又错过了一个机会。这一天是文化大革命史上值得记录的一天。在毛泽东亲自提议下,在天安门广场召开了百万群众大会,庆祝文化大革命的胜利展开,其实是庆祝刚刚结束的八届十一中全会的伟大胜利。关于这个伟大胜利,在那些天自然有覆盖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报纸、广播进行了声势浩大的宣传。毛泽东与中共中央全部可以出场的领导都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毛泽东还别有深意地穿了一身绿军装,那后来被外电评价为特殊的政治姿态,表明他决心发动一场特殊的大革命,以改变现存的全部权力结构,身着绿军装表明,他的行动得到了军队无保留的支持。

    天安门自然是红彤彤的,天安门城楼下的金水桥前自然是万众欢腾的,辽阔的天安门广场自然是人山人海的。很多革命师生代表被请上天安门城楼两翼的观礼台,一批最幸运的革命造反派学生有机会登上天安门城楼,得到毛泽东的亲自接见与握手。当一群中学生臂戴红卫兵袖章簇拥在毛主席身边时,朱立红也在其中。因为个子矮,她踮着双脚,伸长了脖子,跳着、喊着、鼓着掌。

    当红卫兵们争相簇拥在毛主席身边时,朱立红想到小时候将红领巾献给首长的故事,她闪过一个念头,应该把红卫兵的袖章献给毛主席。然而,簇拥毛主席的红卫兵太多了,她没敢采取最坚决的行动,因为她又想:这样做是不是符合政治原则?会不会犯错误?就在她犹豫时,一个梳着两个小刷子的中学生将她的红卫兵袖章献给了毛主席,戴到了毛主席的左臂上。毛主席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个中学生是北京师大女附中的,因为这个举动,第二天就成为全国报纸上出了名的红卫兵小将。

    看到毛主席戴着别人献上的红卫兵袖章,朱立红的懊悔与沮丧像墙上的爬山虎一样爬满了心头,这个懊悔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都使她非常难受。每当看到毛主席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章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革命群众挥手致意的照片时,她就恨恨地两眼发直。这时,她往往会挥一下手,像用皮带抽人一样中断和转移自己的情绪。她曾经后悔没有像卢小龙一样贴出反对工作组的大字报,现在又后悔没有比别人更早地抢到前面向毛主席献上红卫兵袖章。

    后悔归后悔,必须继续革命行动。每个人都在自己可以行动的基础上行动。因为卢小龙成了北京学生运动的领袖人物,也因为毛主席8月18日戴上了红卫兵袖章,所以,在全国大专院校纷纷成立红卫兵的热潮中,北清中学红卫兵一下发展成几百人的大组织。朱立红虽然没有成为北清中学红卫兵的第一号人物,却也成了前几号人物。因为她从小当班干部、团干部,特别有组织观念,所以便把全部热情放在了北清中学红卫兵的组织建设上。

    当别的学校红卫兵一哄而起时,北清中学红卫兵在她的努力下显得组织严密。她造了花名册,对每个要求加入北清中学红卫兵的人都进行了政治审查。审查主要是审查家庭出身,红卫兵首先要红五类“1”出身的人,这一点和她当共青团组织委员的思想完全一致。

    至于政治表现的审查就很简单了,只要拥护北清中学红卫兵,态度坚决,就可以加入。她还别出心裁地将北清中学红卫兵按年级分成了六个支队,并尝试着成立各个支队的领导机构。

    在支队下,她甚至还想按班成立小队,后来发现较难实施,也就将支队这一级作为基层组织。当她日以继夜地忙着编印花名册,召集各支队红卫兵进行组织活动时,卢小龙把更大的精力放在了北清中学革命委员会筹备会的组建上,还忙于全市性的革命串连,因此,北清中学红卫兵的组织大权就在朱立红废寝忘食的努力中逐渐被她掌握。虽然这种组织建设远不那么严密,多少有点像她想象中的农民起义队伍,然而,不管学校里如何乱,也不管各校的红卫兵组织如何风起云涌,她就是非常有原则性地做着这份工作。为此,她和总部的好几个人发生了冲突:自命不凡的黄海对她不满;贫下中农出身的宋发也对她不满;一天到晚跟着卢小龙屁股转的华军还对她不满;好像没有几个人对她满意。

    她习惯据理力争,也习惯放开喉咙辩论。她矮矮地立在那里,用高亢的嗓门覆盖住周围的空间:“我觉得应该这么做,文化大革命是革命,革命就该有严密的组织。”其他人之所以反对她,是因为她发展红卫兵的组织手续太繁琐,为此,学校里已经有人在酝酿成立其他的红卫兵组织。她却坚持原则,一意孤行。她的好斗常常使人畏惧。不论什么人和她发生争论,她都会一句一句、不紧不慢、也绝不停止地表达她的主见。不管你用什么意见反驳她,她都绝不动摇。她常常用那使大庭广众都能听见的嗓门对付近在眼前的争论对象,这种态度足以使很多人怯阵而逃,她由此便能够无往而不胜。

    一个人经常在别人的眼里看到自己,也在别人的眼里习惯着自己。一个胖得出奇的人,一定会从别人眼里看到自己肥胖的形象,他无论自卑还是自信,也便习惯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肥胖形象,并用一个胖人的眼睛面对世界。一个人如果瘦得出奇,也每天都会在别人的眼睛里读到自己的形象,他也便无论自卑或自信,都习惯用一个瘦人的形象面对世界。

    一个人倘若在额头突然长起一个肿块,他就会时时感到别人的目光注意到这一点,无论他怎样难堪,他最后都不得不以一个头长肿块的人的角色面对世界。

    朱立红习惯自己的原则性强、斗争性强、组织能力强、爱管人的形象,这个形象给她很大的优越感,她凭此雄赳赳气昂昂地活在世界上。她也习惯于自己的身材矮胖、眼睛凸起的形象,她也从这个形象来看世界。她矮矮地立在那里,不必对与异xìng交往有什么敏感,因为她几乎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微妙经历。当所有的男性都对她没有特别的意思时,她便生活在一个没有性别的世界里。她才不会像有些女生那样,一与男生交往就脸红心跳,或者有意无意地言语撩逗。她比她们都大方磊落,她就是男的女的一起管、一样管,用她那嘹亮的嗓音说话。她并不是嚷,她只是完全解放了自己的声音,使说出的每个字都能送到最远的地方。她也习惯了自己学习不好不坏的中等水平。她也想成绩好,却达不到,便在半自傲半自卑的状态中维持着。人只要在一个方面找到支撑自己的优越,就会在那里充分展开。

    随着运动的急剧发展,她也顾不上红卫兵太严密的组织建设了。破四旧“2”的浪潮在一夜之间席卷北京,席卷中国。不少学校的红卫兵已经冲上街头,传单满天飞。听说,北京东交民巷已经改为反帝路,西交民巷已经改成反修路,越南民主共和国大使馆所在地光华路被改为援越路,东安市场被改为东风市场,同仁医院被改为工农兵医院,协和医院被改为反帝医院,全聚德、东来顺、荣宝斋、亨得利这些带有封资修特点的招牌都被打碎。

    北清中学红卫兵也立刻行动起来。几百辆自行车狂风一般席卷过街道,赶到就近的颐和园。

    一到门口,看到那些大铜狮子、麒麟等封建文物早被就近的几所中学的红卫兵糊满了大字报、大标语。颐和园的大红门上,门两边的墙上,也都贴满了红卫兵的大标语。几百人顿时有些泄气,乱糟糟地盘旋了一圈,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跨在自行车上挥了挥手,说道:“我们去黄村破四旧,把那里商店的旧牌子都砸了。”一阵吆喝,就有人跟上来,接着几百辆自行车都拥了上去,滚滚而前。朱立红也跟着人群骑上车,作为北清中学红卫兵总部负责人之一的她已行使不了任何领导权。在革命的狂潮中,谁能够提出新的口号,大家就跟谁走。

    几百人的队伍呼啸着杀回来,经过西苑,南下扑进北清大学南边的商业区黄村。一到这里,发现已经有许多中学的红卫兵在扫荡四旧了。几个红卫兵正站在一个商店的房顶上,双手叉腰指挥上上下下的人将商店门脸上吊着的大招牌摘下来砸碎。那是一个叫做“西来顺”的羊肉铺,西风代表资本主义,西来顺就是反革命招牌。照像馆橱窗里的照片已经荡然无存。有两个新华书店,他们扑进去一看,早被一群其他学校的红卫兵占领了,他们指挥着新华书店的员工们把书架的书籍搬下来,书架上基本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两个书架上陈列着毛主席著作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及斯大林全集,墙上贴满了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语录,地上散乱着纸张、宣传画,一些高考辅导书被踏得零乱不堪。一个身穿旧军装的红卫兵将一本高中数学难题解答踢球一样踢了几脚,书在凌空飞行中破碎,纸张飞散。

    在这片商业区中,北清中学的红卫兵队伍因为找不到攻击目标,明显地涣散了。有人哑着嗓子嚷道:“咱们去五塔寺,那是封建迷信。”于是,涣散的队伍又振作起精神来,嗷嗷叫着冲出黄村,一阵风似的朝南刮向动物园后门的五塔寺。

    等到了寺门口,队伍已经损失一半。冲进院门,迎面是一个方坛,方坛后面就是在北京小有名气的五塔。五塔下面是十米来高的四方石座,四面刻满了佛像。石座上面矗立着五座七八米高的石塔,像五棵石笋一样指向天空。塔的前面有两棵巍峨的银杏树。令人失望的是,这里也已经贴满了红卫兵的大标语,塔前的香炉早被掀翻。石座正面的圆形红漆大门早已被红卫兵贴上了封条。塔周围的石雕也都被贴满了大标语,有的石雕已经被打残。

    北清中学的红卫兵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抱起几棵粗木头将五塔石座四壁上的小佛像撞碎几个,也便因为手掌震破出血而罢休。

    朱立红看到大家很懈怠地散在院子里,有的游游窜窜,有的坐在树荫下休息,便站到一个高台召集道:“这些四旧都破过了,我们要破一个别人没有破过的。”一个剃着光头的男生懒懒地背靠树坐着,这时头也不抬地向上挥了挥胳膊,说道:“你给我们发现一个新的吧。”朱立红翻起金鱼眼从从容容地地说道:“现在有一个最大的四旧,全国都一样,我们破了它。”“你就快说吧。”有人不耐烦地说道。她说:“那就是马路上的红绿灯。”

    这句话提起了人们的兴趣,有人说:“怎么,把红绿灯都砸了?”朱立红说:“当然不是。红色象征着毛泽东思想,象征着红太阳,象征着红旗,象征着鲜血,象征着文化大革命,所以红灯应该代表通行。绿灯代表着资本主义,所以绿灯应该停止。要走社会主义的路,而不走资本主义的路。我们马上回学校印一个传单,向全国发出倡议,把红灯停绿灯行改成红灯行绿灯停,然后,大家分头把它贴到全市一切大中学校和交通要道,再寄给党中央、国务院和毛主席。”

    人们一下兴奋起来,在朱立红的号召下,纷纷从地上、石头上、台阶上懒起身来,跨上自行车,前呼后拥地刮回北清中学。一路上朱立红倍感兴奋,充当革命的带头人真的很幸福。她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有关教导:不要做群众运动的尾巴,要走在群众运动的前面。只有走在前面,才能成为领导。她身材矮胖,高把的女车原本骑不大快,今天一路上她跟在人流的后面都很吃力,屁股都磨疼了,此刻,在杀回北清中学的路上,她却骑得意气风发。

    回到学校,她立刻起草“红灯行绿灯停”的倡议书。她的文笔并不太好,但她决心亲自起草,她不能再错过这样的机会。虽然传单的署名肯定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然而,谁都知道这一革命倡议是她提出的,又是她起草的,和她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她永远不会忘记在天安门城楼上没有向毛主席献上红卫兵袖章的遗憾。

    忙了一个通宵,终于将传单写好了,也印好了。当她满手满身都是油墨地把几百份传单整整齐齐摞好,准备指挥北清中学红卫兵张贴到全市时,田小黎骑着车气喘吁吁从校外赶到。她手里拿着一张在外面街道上揭下来的传单,放到朱立红面前,说:“你看,咱们又晚了。”朱立红一看,黄纸蓝墨印着一份通令,题目是彻底砸碎红灯停绿灯行的交通制度。

    再一看,里边的内容与自己想到的完全一样,而且比自己写的传单更有战斗性。一看落款,是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红卫兵,再一看时间,是昨天。

    朱立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看了看散乱的办公室,不禁有点泄气。这里原本是教导处,现在被北清中学红卫兵总部占领了,墙上还贴着一个文化大革命前留下的教导处工作计划。

    她上去一把将它扯下来,撕碎了,这是一张很硬的图画纸,猛烈的撕扯将手划破了,一抹鲜血与手上的油墨染在一起。她生气地将手一下摁在一张白纸上,红血、蓝墨印下了她残缺不全的手掌图形,像是泥地上走过的鸡爪印。她已经尝到了昨天在五塔寺发出倡议时的成功感,她绝不气馁,她必须提出新的号召,要不她只会成为红卫兵运动的尾巴。她说:“我们破四旧先从身边破起,身边的革命最重要。”田小黎眨着眼问:“破什么?”她一挥手说道:“把全校的黑帮、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右派坏分子都拉出来!”

    天一亮,全校所有的革命对象都被揪出来了,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都是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他们在教学楼前的小操场上低头站成两排,准备接受红卫兵的处置。很快,全校一千多名学生及教师都聚拢在教学楼前。朱立红穿着一身从父亲那里找来的旧军装,带着红卫兵袖章,腰间扎着军用皮带,站在教学楼前。她挥手喝令将牛鬼蛇神们押上来,北清中学的红卫兵便两个人反剪一个,将二十多个牛鬼蛇神押上了大门前的台阶上,一个一个将他们摁成了喷气式。他们脖子上都挂着牌子:有“反革命黑帮分子”有“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有“反革命右派分子”有“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那个破了相的米娜依然挂着“反革命流氓犯”的牌子。

    朱立红挥手道:“反革命坏分子就没有权利和无产阶级平起平坐,就不能让他们混在广大人民群众之中。为什么要挂牌子?就是要把他们揭露出来。但是,他们不挂牌子的时候,走在学校里或者回到家中,还会混到人民之中。这是四旧,应该破掉。今天,我们就要给这些反革命、坏分子每人做一个摘不掉的牌子。”她一挥手,上来二十多个红卫兵,一人手里拿着一把推子或剪子,一对一地给这些反革命坏分子剃剪起阴阳头来。

    北清中学的教学楼是一栋四层的青砖楼房,门前的小操场是全校师生做课间操的地方。

    操场中心有一根高高的旗杆,是节假日升旗用的。教学楼门口的水泥台比楼前的空场高四五级台阶,是体育老师领操的地方。现在,全校师生在这块升国旗的空场上伸长了脖子,围观水泥台上进行的阴阳头剃度仪式。这个仪式一开始,就显出了它触动灵魂的力量。过去的批斗、挂牌子、抽打虽然以有声有色的场面刺人耳目,却都没有今天这无声无息的剃阴阳头更有力。所谓阴阳头,是将头发从中间分开,剃掉一半,这显然是比任何批斗和体罚更污辱人的惩治。

    排在第一的黑帮分子是白发苍苍的老校长,姓桑,今年已然七十岁,当她前些日子被揪上台挂牌批判时,还能沉默不语地站在那里。今天,当推子将她的白发齐齐地推掉一半,露出截然分开的一半光头时,她的精神垮了。她那瘦削衰老的身体原本还能令人尊敬地站立着,当看到自己的头发从头上滚落下来,并且从头皮的凉意和推子的推动中感到自己已经一半像人一半像鬼时,老太太的精神崩溃了,她一下从台阶上栽倒在地,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朱立红镇定地挥了挥手,叫几个红卫兵将她架走。很多人看着她那一半白发、一半光头的人形象,都止不住一阵痉挛。一个人哪怕晕死过去被抬走,都不能引起人们如此强烈而又难以描述的心理反应。一只被打死的老虎,还保持着它仪表的威严。一个被剥了皮的老虎,即使还有一口气,却真正令人惨不忍睹了。老校长在被拖走的过程中,一只布鞋掉了,一只瘦骨嶙峋的、衰老的脚在石子路上拖着过去,像是一条死狗的尾巴。

    被剃阴阳头的第二个人,是五十多岁的副校长,姓高,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当他被剃掉一半头发时,身体一直像筛糠一样打着抖。剃完了,右边是厚厚的黑发,左边是惨白的头皮,红卫兵抓住头发使他抬起头来面对大家。在场的很多人的眼里有一种毛发悚然的惊恐。抓他头发的红卫兵一松手,高副校长的头就像折断了一样,低低地垂在胸前。

    阴阳头的剃度在年轻女性的身上尤为惨烈。一个高中语文老师,姓冯,挂着“反革命漏网大右派”的牌子,被剃掉了一半头发,同样露出惨白的头皮。她垂着头,另一半黑发垂挂下来。当红卫兵从后边揪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亮相时,她双手捂脸一下跪倒在地,像狼被猎人的夹子夹伤以后嚎叫一样痛哭起来。红卫兵从后面抡起武装带抽打着她,喝令她站起来。她哽噎着迅速收住哭声,老老实实地挣扎着站起来。这个被定为“反革命漏网大右派”的语文老师当天晚上就上吊了。推门进去的红卫兵看到这个剃着阴阳头、吐着长舌头的人悬挂在房梁上时,都吓得目瞪口呆,不敢走近。

    接受阴阳头剃度的二十多人,大多都驯服地接受了。当这群人头顶半黑半白、阴阳分明地弯腰站立在两排台阶上时,朱立红站在楼门前的水泥台上,冷冷地从背后打量着这些反革命坏分子,也冷冷地看着台下一千多张面孔。她对自己倡导的革命举动深为满意。她没有想到这个行动会产生如此威慑全场的强烈效果。没有任何一次行动能够像今天这样鸦雀无声,一千多人都抻着脖子、仰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往常各种集会的骚乱,所有人的目光里都流露出震动。

    当二十多个坏分子被哗哗地剃掉一半头发时,她觉出一种快感。这种快感让她想到那天在大操场用皮带抽打米娜时体会到的快感,那是她一生中首次体会到的特殊享受。这种享受让她想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消息,报纸上报道,在四川熊猫产地发现一只熊猫居然咬死村民的几只羊,喝羊血,吃羊肉。据有关科学家说,熊猫原本就是杂食动物,这种罕见的吃荤现象,不过说明熊猫原始食性的复苏。她被这条消息深深触动。当一般人对可爱的、温柔的、只吃竹子的熊猫的嗜血行为惊骇时,她却十分理解。她能够感到熊猫在尝到羊血、羊肉的滋味后的一发而不可收。她甚至回忆起自己在小学时就有的“熊猫”的绰号。思绪闪动中,她还想到动物园里的熊池曾经出现过小孩跌落进去的事故,结果,小孩被平常看来驯养温顺的狗熊吃掉了。这是人人感到毛发悚然的惨案,她却能体会到另一番滋味,甚至能够体会到狗熊吃人肉时的鲜美感觉。

    反革命流氓犯米娜被排在剃度队伍的末尾。当推子指向她时,她突然跪倒在地,双手捂脸哀嚎起来:“留下我的头发行不行?求求你们,留下我的头发。”两个与朱立红一样身穿旧军装的女学生抡起皮带抽了她两下,说道:“别人都剃,你怎么能不剃?你还想混在广大革命师生中吗?”米娜跪着膝行了几步,面向台下人群仰起脸,闭着眼大声哭嚷道:“我脸上已经有标记了,我不能混在广大革命群众中了,求求你们,留下我的头发吧。”一千多人都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她脸上那两横三竖的触目伤痕,是青春的永远的封条。

    米娜又转身跪着爬上四五级台阶,跪到朱立红面前,哭着哀求道:“我已经有标记了,我不可能混在广大革命群众中了,留下我的头发吧。让我扫厕所、掏大粪,干什么都行,求你留下我的头发吧。”朱立红冷冷地看着她。她现在已然没有再举手抽打米娜的情绪了,她对米娜充满了轻蔑和厌恶,她觉出自己矮胖的身躯里有着无比坚定的革命性。她双手叉腰站在那里,像一座英雄雕像一样坚实有力。田小黎在一旁问:“还给她剃吗?”朱立红撇了一下嘴:“当然。”米娜在哽噎的哭泣中被剃成了阴阳头。她的头发原本茂密黑亮,被剃掉一半以后,黑白分明,那样子实在是触目惊心。

    朱立红在这场行动中体会到比动手打人更痛快的感觉,你只需通过指挥来达到进攻的目的就可以了。虽然第一次抽打米娜时曾经给她带来特殊的革命快感,奇怪的是,那既是她第一次打人,也是她最后一次打人。从自己革命上升到领导革命,她尝到了不断提出革命新举措的甜头。她立刻带领北清中学红卫兵把这二十多个反革命黑帮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和反革命右派分子的家都抄了,既破了四旧,又查获一批新的反革命证据。卢小龙这两天在参加中央文革组织的一个座谈会,她要利用这个机会,再一次表现自己的领导才能。

    她以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名义向全校师生发出倡议:人人回家破四旧。特别是出身反动家庭的学生,要在北清中学红卫兵的督促下,对其反动家庭实行彻底清查。北清中学红卫兵立刻开始行动。朱立红想到本班同学李黛玉的父亲已经在北清大学被定为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她决定抓一个典型,带领几十个红卫兵冲进北清大学,直奔李黛玉的家。他们在小院门口留下几人守门,剩下的人便一拥而上,冲进了住在二楼的李黛玉家。

    李黛玉的父亲李浩然正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时两手发抖地扶着沙发站了起来。李黛玉的母亲茹珍像个吓傻的大头娃娃一样抬着她那浮肿、松弛的脸,直愣愣地看着这群人,不知说什么好。李黛玉更是万分惊恐。朱立红当着自己作为团组织联系人帮助了三年的同班同学李黛玉,有一种大义灭亲的冷静和严肃,她照章办事似的说道:“我们来帮你们破四旧,你们自己动手吧,我们起个监督的作用。你们动手不彻底,我们再帮着清查。”

    老两口哆哆嗦嗦将一个箱子一个箱子打开,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拉开,一个柜子一个柜子打开后,红卫兵们便上来将所有的书籍、相册、笔记本、信件做了一番清查。书架上一多半书被作为四旧扔在地上,当书架空空如也时,房屋中央就堆积如山了。朱立红很严肃、又很讲政策地说道:“这些书你们自己把它处理掉,撕掉、烧掉或者作为废纸卖掉都可以。”

    李黛玉的父母如同得到大赦一样连连点着头。

    清查即将结束时,突然有个红卫兵嚷了起来:“看,这是什么?”在衣柜的一扇门上,贴着一张英文画报。这是一张早已黄旧的画报纸,撕下来一看,居然是一个背景有国民党青天白日旗的贵族太太。“这是谁?”朱立红问。李浩然和茹珍吓得脸色煞白,李浩然看了看上面的英文,只得说:“这是宋美龄。”红卫兵们立刻同仇敌忾地发出质问,李浩然连连解释道:“这是从国外回来时带的一本英文画报,因为这个柜子裂缝了,就撕了画报来裱糊。”他指着柜子里边的其他几个内壁说道:“这也贴着呢,也是那本画报。”他一边说着,一边哗哗哗地把那些早已黄旧得发脆的画报纸从衣柜的内壁上撕下来,上边是各种人物和风景。然而,他们恐惧地发现,这个解释已为时过晚。

    朱立红指着这页画报说道:“这是在你家搜查到的?”李浩然点头说:“是。”“那你在这上面签个字。”李浩然哆哆嗦嗦还想解释,朱立红冷着脸说道:“签字吧。”李浩然手打着抖在这张画报的边缘上签了字。朱立红又看着茹珍说:“你也签个字。”茹珍两眼发直:“他一个人签了还不行?”朱立红说:“这是你们共同窝藏的。”茹珍还要解释,朱立红说:“不签就抗拒从严。”茹珍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在丈夫的名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朱立红将这页画报卷起来,握在手中,一挥手:“咱们走。”便带着成群的红卫兵冲下楼,留下几个人把守院门,不让反革命分子跑了,然后就雄赳赳气昂昂骑上了车。这时有个人问:“咱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些搜查结果交给北清大学的革命造反派?李浩然和茹珍是北清大学的教授,应该交给他们批斗。”朱立红说:“这是我们搜查出来的,是我们的革命成果。”“那应该怎么办?”田小黎问。朱立红说:“我们回学校,拿着浆糊桶、大字报纸,立刻到北清大学来刷大标语──揪出现行反革命分子李浩然、茹珍,落款就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田小黎双手松开自行车把,拍手道:“太棒了。”

    他们出了北清大学西门,北上回学校。路过与日月坛公园相对的西苑大门口时,朱立红又灵机一动,说道:“我们应该到西苑去抄家。”田小黎说:“这里住的都是民主党派,政协委员。”朱立红说:“就是要抄他们!共产党内的走资派都打倒了,他们还不能抄吗?

    我们是破四旧,听说国民党军阀沈昊就住在这个院里,肯定能抄出问题来。咱们这伙人太少,回学校叫人去。“

    回到北清中学,朱立红让一拨人拟了几条大标语,扛着大字报纸、浆糊桶去北清大学贴大标语,自己则领着浩浩荡荡几百人风卷残云般冲进西苑。她要趁卢小龙参加中央文革座谈会没回来之前,多打几个漂亮仗。

    几百人分头扑向十几栋小洋楼。朱立红亲自带领几十人扑向沈昊家。当他们冲进大门进入客厅时,沈昊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杜蓉坐在那里扇扇子,沈丽刚从楼上下来。一家三口看着这群红卫兵,不知出了什么事。

    朱立红在众人的簇拥中说道:“我们来破四旧。”说着,一指客厅里挂的一幅国画“老牛识途”上面画着背着酒葫芦的老头闭着眼坐在一头老牛身上,朱立红说:“这就是四旧。”

    立刻上去一个高个子红卫兵将那幅画扯了下来。沈昊用十分惊讶又多少有点束手无策的目光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朱立红一指楼梯,说:“上!”红卫兵们就要往楼上冲。

    沈丽站在楼梯口挡着,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朱立红看着这个站在高处的高挑而美丽的女性,一时有点找不到思路,她感到了内心的强烈冲突,一下子有了那天抽打米娜时的冲动,她说:“我们是北清中学的红卫兵。”

    沈丽眼睛一亮,说:“卢小龙是你们学校的吧?”

    朱立红说:“怎么了?”

    沈丽面对一群气势汹汹、准备冲锋的红卫兵,脱口说了一句:“我认识他。”

    注:

    “1”红五类“文化大革命”中指如下五种家庭出身的人: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

    “2”破四旧“文化大革命”中“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运动的简称,实施这一运动的生力军是红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