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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瞒着母亲和嫂嫂我要去兰台之事。
她们素知我的性子,又对我疼宠有加,知道我闷在宅子里久了,是必要出去逛逛的,从前在洛城时,便是如此。因此我只说想去兰台挑几本琴谱,卫玟会陪我前去,姨母也答应了,她们自然不会反对。
卫玟本想瞒着姨母和卫畴,偷偷带我去的。我却不答应,趁着卫畴来同姨母一道用晚膳时,拉着卫玟上前,说出了我想去兰台借阅琴谱的请求。
毕竟我和家人如今是靠着姨母寄居于此,总不能私自行事给姨母惹出麻烦来。这件事,我做的越光明正大,反倒越不会让人疑心到别的事情上去。
我也并不怕卫畴会拒绝我的请求,父亲当年虽极为鄙视他的为人,送他“奸雄”二字。
但我在这卫府住了两个月,观其行、听其言,不得不说,卫畴此人,奸虽奸矣,的确称得上一个“雄”字。
这等雄才大略之人,当不会拘泥于小节,况且听闻他因喜读书,亦喜爱读书之人,无论男女。因为欣赏才女蔡昭所作的《离乱诗》,曾不惜重金将她从匈奴赎回。
姨母亦替我言道:“阿洛自从到了许都,整日都是闷在府中,还不曾出去四下走走,还请夫君允了我这甥女之请?”
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姨母是知道我去兰台真正的原因的。或许有些事,她不便直接告诉我知道,却不反对我自己去找出真相。
卫畴捋了捋胡子,笑道:“便是夫人不开口,吾也定会答应阿洛之请。子玟,明日好生陪你表姊在许都逛逛,顺便再在兰台替为父挑些书回来。阿洛也别光挑琴谱,若有喜欢的书,只管取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便换了一身男装,和卫玟一道乘马车往兰台而去。
若只是在许都街头随意走走,便是身穿女装也无妨,但若是去兰台,还是穿男装方便些,也少些麻烦。我向卫畴提出所请时,便表明我会女扮男装前往。
卫玟见到我时,呆了片刻,方道:“表姊,想不到你穿男装,竟是这般好看!”
“姊姊穿女装时,清丽如神女降世;便是改穿了男装,亦是俊俏的不似凡人。”
我微微一笑,“就你话多,咱们快些走吧。”
他本想先带我游览许都,我却只想快些到兰台去,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兰台名义上乃是皇室的藏书室,寻常人等是进不去的。卫玟若非是卫畴之子,凭他一个身无一官半职的小小少年,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
见我们拿出司空府的令牌,小吏忙给我们上茶,又请来了兰台令史。
卫玟一见来人,惊讶道:“伯昭兄,你什么时候做了这兰台令?”
“昨日刚刚上任。”来人淡淡道。
“甄表……表兄,这位是荀渊荀伯昭,乃是荀军师之从子。”
卫畴麾下人才济济,军师十数位,但最得他器重的军师却只有荀煜一人。
荀煜出身颍川荀氏,年少成名,被人赞为王佐之才,自从卫畴得他为军师后,听其建言,迎雍天子以令不臣,一统大半个北方,深得卫畴倚重,称其为“吾之子房。”
他的从子荀渊亦在许都颇有才名,有神童之誉,难怪年纪轻轻,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就已被卫畴任命为兰台令史。
对着卫玟这位司空疼爱的公子,荀渊的脸上不见丝毫笑容,疏离冷淡地说了几句客套话,让两名小吏陪侍我们,便自去忙他的公务。
卫玟一边领我往藏乐谱的书室走去,一边小声抱怨道:“这个荀伯昭,往常对着我总是一张木头脸也就罢了,怎么见到姊姊这样神仙一般的人儿还冷着张脸。”
“难怪他只肯和三哥亲近,两人都是天生的一张冰块脸!”
我心中一动,荀渊若是和卫恒相交甚厚的话,那他待我和卫玟如此冷淡,该不会也是因为……
渴望知道当年之事的心情越发急切,我匆匆挑了一卷琴谱,便催卫玟道:“司空不是喜欢看史书吗?咱们快些去替司空选上几本,早些从这里出去,就能在许都多逛些时候。”
到了存放史书之处,我借口也想挑几本书看,自去找我要找的史记。
宛城之战是建兴四年间的事,按照书架上注明的朝代年份并不难找,关于整场战事亦不过百余字,我却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是这样??
难道这就是我想要找寻的答案???
我只觉眼前发黑,浑身酸软。
卫玟的声音忽然响起,“姊姊,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快步朝我走来,要将我扶起。
如同被人从一个可怕的恶梦中唤醒,我这才发现手中的竹简不知何时落在地上。
而我——竟是跌坐在地?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颜道:“不过是不小心绊了一跤罢了,没什么的,不用大惊小怪。”
趁着他扶我起来,我不着痕迹地将那卷记载着宛城之战的竹简踢到书架底下,免得卫玟看到,心中生疑。
再也无心在这兰台逗留,我随意挑了几卷史书,正要和卫玟离去,就听那小吏道:“还请二位公子到荀令史处将所借之书登记在册。”
卫玟诧异道:“我先前来此处取书时,从不用登记的?”
那小吏躬身道:“荀令史昨儿第一天上任,便再三向我等申明,不论借书者何人,便是司空亲自来了,也需将所借之书登记在借书簿上,注明何日所借何书,何时归还。”
见卫玟仍有些不大乐意,怕他又闹起公子脾气来,我忙劝道,“本该如此!不过多写几笔字罢了。玟弟,咱们这就去吧!”
再见荀渊,他仍是冷着一张脸。
他将卫玟所写书目一一核对一遍,目光落到我捧着的两卷书上,不由皱眉道:“这《战国策》司空和六公子早已看过,莫非是甄……公子借来读的?”
我点了点头。
荀渊那张冷脸顿时更冷了,极为不悦道:“女公子女扮男装,私自到这兰台来,已是不该。既身为女子,便理应在家中,勤习女工,侍奉亲长。用书为学,当作女博士邪?”
我本就心中郁郁,见被他识破女儿身份,又口出这等无礼之言,不由回敬道:“闻古者贤女,未有不学前世成败,以为己诫。不知书,何由见之?”
“我本以为荀令史年纪轻轻便执掌兰台,当有过人之处,不想却是这般囿于世俗成见。我今日到此,并非私自前来,司空可不像令史这般拘泥,听闻我喜读诗书,立时便允了我之所请。”
荀渊面上微微一红,“既然如此,女公子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反要换上男装,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我冷笑道:“我之所以换上男装,怕的便是遇到如令史这般拘泥不化之人。不想今日气运不佳,果遇令史!”
回到马车里,卫玟还在捧腹而笑。
“哈哈哈哈,想不到姊姊这般锦心秀口,不用我替姊姊出气,便驳得他无话可说,脸色青白交错,那叫一个精彩!”
他说得兴高采烈,我心中却是愁云惨雾。竹简上关于宛城之战那几百字不停地在我脑中闪现。
我虽然早有预感,当年宛城之战于卫恒姐弟而言,定然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一场战事,真相竟会是那般残酷。
“建兴四年春正月,司空南征宛,军淯水,宛城太守何淮等举众降。司空纳淮兄何济之妻杜氏,淮侄何修恨之。司空闻其不悦,密有杀修之计。计漏,修掩袭司空。司空军败,为流矢所中,长子盎、次子安遇害,猛将翟伟战死。何淮亦死于乱军之中。
何修还保穰,司空比年攻之,不克。六年九月,司空还许,分兵守官渡。冬十一月,何修率众降。修至,司空执其手,与欢宴,为四子钧取修女,拜扬武将军。封列侯。”
我姨母杜氏所嫁的第一个夫君,就是宛城何济。
卫盎和卫安和卫恒、卫华均是卫畴的原配夫人丁氏所出。
原来,他的两个同母兄长,就命丧于宛城一役。
而他们原本是可以不死的。
如果卫畴没有纳姨母为妾,那么她夫家的侄子何修就不会深以为耻,暗中反叛。那卫畴就不会战败,卫恒的两个兄长也就不会遇害。
如果他的两位兄长没有遇害于宛城,英年早逝,那他的母亲丁夫人或许也不会紧跟着就撒手人寰,丢下他和卫华姐弟。
难怪卫华那般憎恶我的姨母。
若是我的父亲为了一个女人,害得自己的两位兄长惨死于乱军之中,却还把那个女人带回了家,还在母亲伤心病逝后,将那个女人扶正为夫人?
试问我将情何以堪?我又该如何去面对我的父亲,还有那个女人?
若我和卫华易地而处,面对那样一个后母时,又如何能做到不生半点嗔怒,而不是将其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难怪她那般憎恶姨母,却碍着长幼辈份,不敢明面上做的太过,便把火全都撒到我身上。
而卫恒,在得知我是他后母的外甥女之后,看向我的眼神亦是那般的冰冷厌恶……
“姊姊,这里是许都最繁华的街市。我带姊姊下去逛逛。”
我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任由卫玟将我拖出马车,引我到一处铺子前。
“我记得姊姊喜食甜食,这家的糖果味道最好,尤其是西极石蜜和蜜酿青梅。姊姊你尝尝看?”
说话间,他便拈起一枚西极石蜜朝我口中送来,吓得我往后一躲,嗔道:“做什么没大没小的?看我不告诉姨母说你对我无礼?”
吓得他忙跟我作揖讨饶,我也不过是吓他一吓,哪会当真去跟姨母告状。
见他再三央我尝他买的糖果,略一犹豫,我还是捡了颗西极石蜜送入口中。
卫恒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而我唯一为他做的,不过是喂他吃了几颗西极石蜜……
“姊姊觉得我许都的西极石蜜滋味如何?这可是从天竺运过来的,是不是格外的甜……”
我口不对心地道:“嗯,很甜……”
此时的我心苦口苦,整个人如浸在苦海里一般,别说是这从天竺运来的一颗蜜糖,只怕,就是给我灌下十大缸蜂蜜,我也尝不出丝毫甜味来。
在卫恒回到许都之前,每当我想起他时,便如饮了蜜汁一般。可是现在,再在心里想到这个名字,却只余苦涩酸楚。
我正怏怏不乐,忽听卫玟唤道:“三哥!”
我忙抬头看去,那马上身姿挺拔的白衣少年,不是卫恒又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