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梳妆台(1)

尾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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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着治学严谨的精神,我去查了一下“梳妆台”的意思。

    ——梳妆台,就是用来化妆的家具装饰。

    这回答很诚恳,但是我的绝倒也同样发自内心。

    让我如何能认,这干巴巴的一句话,可以诠释梳妆台的意义?

    难道你们愿意承认,梳妆台之于你们的意义,如同板凳、条桌,甚至……马桶,都只是家具的一种?

    请闭上眼睛,想象一个细雨如雾的黄昏。

    暮色如无声无息的灵,向着屋内蔓延,蔓过镂空的梨木花窗,自窗棂铺排而下,行进处带起丝丝的冷,有着雾的形骨。

    这空荡而又华美的女子闺房,内外之间横亘如纱帷幕。帷幕的那一边影影绰绰,似在窃窃私语,唤你去看。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过,掀开帘幕一角。你看到,在内室的角落之处,巨大的阴影之中,矗立着梳妆台。

    最古朴的样式,暗红而泛着亮泽的釉彩漆光,周身盘满最繁复华丽而又精美的纹路。

    稳重、不起眼、不扰攘、不哗众取宠,隐在暮色与暗影之中,慵懒而散漫。有那么片刻,对,你没有看错,她秀眸惺忪,粉腻酥融,空气中盈满致命的魅惑娇娆,唇角微微勾起不着痕迹的笑。

    朱唇轻启,似是对你说:来吧,这里有钗钿步摇、胭脂螺黛,发绺梳篦、香泽兰膏,哪怕你容颜惨淡形同嫫母,我也可以把你细细研作风鬟雾鬓、颜如舜华。

    梳妆台,她是静候在暗处、以女子为食的妖。

    那青衣的牵驴小僮,对着王朝抽抽搭搭哭诉了大半个时辰。王朝有些不耐,但仍按压着性子,好声好气跟他解释。

    “你家公子可能在哪里吃酒吃醉了,或是一时迷路……你不是说他头次到京城吗?”王朝耐心劝导,“一夜未归也不稀奇,你去客栈好生等着,没准儿他早已回返,找不着你大发脾气呢。”

    好说歹说,终于将青衣小僮劝走。

    进得府内,马汉他们看着王朝直乐。其实四人是一并回府的,偏那守候在府门口的小僮一眼盯上了王朝,死攥住王朝衣角不放,说是要喊冤。

    “终于劝回去了?”马汉说,“倒是个忠心的仆从。”

    “他们家公子一夜未归,他便急得大哭,不知哪个促狭鬼捉弄他,让他来开封府喊冤。”王朝抹一把额上的汗,“我见得多了……这些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一到京城便迷了心智花了眼,一夜未归……哼,没准儿就醉在哪个酒楼、宿在哪条花街柳巷……”

    “话也不能这么说。”展昭恰巧经过,驻足听了片刻,“那人若是这样的性子,贴身僮仆岂会不知?也不会如此焦惶无措了。”

    几人忙站起:“展大哥。”

    “那小僮还说了些什么?”展昭看向王朝。

    “还说……”王朝摸摸后颈,“还说他们公子夜半温书困乏,就到旁边的玄武大街东四道走走……直至今晨还未归返。”

    “东四道……”展昭沉吟,“东四道要偏僻些,他若真是在东四道走丢的,必不是去了什么青楼楚馆。今晚你们巡夜时,多多留意那头。”

    “展大哥尽可放心。”张龙拍胸脯,“今儿是我和赵虎巡玄武大街,东四道若有什么不对劲,我们定会查个究竟。”

    张龙言出必行,当晚和赵虎在东四道逡巡良久,细细查探,一无所获。

    “早说了展大哥是多心了。”瞅着四下无人,赵虎很是不顾官仪地伸了个懒腰,“那书生没准儿已经回去了。”

    两人再看一回,出了东四道,经由玄武大街回府。

    行至玄武大街中段时,张龙忽地咦一声,示意赵虎看向道旁。

    借着客栈檐上高挂的灯笼,赵虎看得明白,那蜷缩在客栈墙角处的,正是白日的青衣小僮,靠着墙壁睡得正香,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截绳,牵驴的绳。

    可惜的是,另一头并没有驴。

    赵虎近前,俯下身细看,那缰绳另一头破口甚是平展,显是有人剪断了缰绳顺手牵驴,可叹这小僮睡得太死,丢了家当都不自知。

    “小兄弟,”赵虎晃那小僮肩膀,“怎么睡在这儿了?”

    那小僮睡眼蒙眬,打着呵欠醒转。

    如张龙所料,醒转之后先哭驴,哭了约莫一盏茶工夫,尔后抽抽噎噎、断断续续道出个中原委。

    其实那小僮未曾说时,张龙心中已猜了个八九分,现下那小僮所言,只是印证了他心中所想罢了。

    果然,那书生尚未归返,客栈老板只乐意跟钱对话而不愿意讲人情——当然,客栈老板跟这小僮也没什么人情可讲,于是乎将其扫地出门。

    小僮哀哀哭个没完,张龙和赵虎面面相觑,长叹一口气,暂且将小僮领回开封府。

    来寻展昭时,展昭正要睡下,只着白色里衣裤过来开门。张龙拣紧要处跟展昭说了一说,算是对展昭日间吩咐有个交代。

    那小僮一直站在张龙背后,小脸糊得像个花猫。眼泪总算止住,悲戚之情不减,好几次又有抽噎的势头,还有一次鼻涕流将下来,哧溜一声又吸了回去。

    展昭看着既觉心酸,又感好笑。

    送走张龙,展昭没了睡意,在室内踱了一回,心下有了计较,穿上蓝衫抓起桌上巨阙,悄无声息自府中后院跃了出去,直奔东四道。

    东四道其实勉强算是一条街铺,只是位置既偏离主街又远,白日里生意尚且寥寥,更遑论夜间了。两边商铺,这两年搬走了不少,剩下些许几家更不成气候,不到晚间便已关门落锁,到了夜半更加静得骇人。

    展昭便在青石板铺就的道上来回走了几遭。张龙说得没错,的确没什么异样之处。

    若我是那书生……

    展昭放缓脚步,蹙眉细细思量:若我是那书生,温书困倦,来这东四道信步闲走……有什么人会出现?偷?贼?抢?盗?

    不对,他轻轻摇头,一个身无长物财帛寡薄的书生而已,贼盗哪会对他生出兴趣?

    百般思量不得解,展昭摇头苦笑,便欲回返。

    走了没两步,忽地停下。

    左首边,似乎有什么异样。

    展昭缓缓转至左侧。

    方才看时,左侧只是普通的商铺,黑魆魆的大门紧闭,普通的破落衰颓。

    现下,却不见有商铺,突兀现出一条幽长的深巷,薄雾缭绕,巷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来。

    展昭下意识握紧手中巨阙,凝神细看。

    一顶双人抬的轻乘小轿,穿过那些浮沉的乳色雾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展昭面前。

    抬轿的两人,一身下仆装扮,两人一般的目光呆滞、木然僵直,若非说二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右首边那人年纪稍轻些,站立时背脊驼得厉害。

    轿帘轻掀,下来一位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着一身白色罗裙,挽凤髻,两鬓的发松松散落,闲闲绾三两绢花,冰肌玉肤,细润如脂,铅丹其面,点染曲眉,端的是芳馨满体,瑰姿艳逸。

    饶是展昭定力如斯,也不觉心荡神移,堪叹世间竟有如此美色。

    “公子,”那女子低眉敛额,吐气如兰,“小女子歆慕公子丰神俊朗,暗自心折,不知能否邀公子移步一叙?”

    这样的良辰,这样的美人,若搁了你,魂魄早飞了九天去,骨头酥麻软透,除了点头称是,眼睛都舍不得移开半分,哪还会问眼前玉人的来历缘故?

    展昭忽地有些明白,那书生究竟去往何处了。

    那女子面颊泛红,眉目流转之间,叫人不忍拂她之意。

    “相请不如偶遇,”展昭微微一笑,“烦请姑娘前头带路。”

    这巷子远比看起来的要幽深漫长,愈往里走便愈是云霭浓重,阴冷浸衣。那女子弃了软轿,与展昭并肩而行。

    巷子很窄,触手是湿漉漉的巷壁,壁角是积年的暗绿色苔藓,周遭很静,偶尔会听到滴答的水声,还有展昭自己的脚步声。

    是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那女子并那两个轿夫,走起路来落脚无声。有几次,展昭恍惚中觉得,只有自己一人在这条深不见底的巷中行走,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要往何处去。

    或者,自己是迷路了,不知道是迷失在哪个幽暗而古旧的梦里。似乎转过一个弯,就会有殷勤的店小二拎着茶壶迎上来,招呼一声:“客官喝茶。”而远处的绣楼上,凭栏而立的华服女子正用团扇遮了脸,欲语还休的眼波微转,便醉了楼下痴痴仰望的翩翩少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子停下脚步,向着展昭嫣然一笑:“到了。”

    到了?

    展昭抬起头,高处的匾额之上,“天香楼”三个朱漆篆字似真似幻,忽而近在眼前忽而远在云端,忽而遒劲有力忽而绵软无骨。展昭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那三个字似乎动了起来,一忽儿分开一忽儿又凑至一处,似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他记得清楚,开封城中,这许多街道巷陌,并无一家叫作“天香楼”的门面。

    展昭觉得渐渐昏沉,头重得厉害,眼前的颜色也似乎泛着诡异的色泽,有香气盈于鼻端,那女子的纤纤玉手攀住他的肩,凑至他耳边低声道:“公子,你醉啦。”

    语音靡软,吐气如兰,展昭低头,对上如水双眸。

    那眸子,似蕴藏说不出的魔力,牵引他沉溺其中。

    周遭渐渐喧嚣,轻歌曼舞,丝竹盈空,有人执着牙板,咿咿呀呀不知唱谁的艳词丽赋,门内传来呢喃绵软的女子娇嗔。忽地哎哟一声低呼,不知是谁倒翻了酒杯,那酒香慢慢溢开,愈溢愈满,愈满愈暖,通体竟是说不出的舒畅。

    那女子扶住展昭,悄声道:“公子,梦蝶扶你进去啦。”

    梦蝶,如此绮梦,艳异若蝶。

    坐于厅堂,莺歌燕语,软香袭人,梦蝶偎依于展昭身侧,一杯杯劝他水酒。说来也怪,明知不该饮,酒到唇边,还是不由自主啜下。

    “公子,”梦蝶清喉娇啭,“公子可喜欢梦蝶?”

    喜欢?刹那间,展昭竟有片刻失神,喜欢她吗?似乎不是,如果不是,喜欢的是谁?

    待要去想,头痛欲裂,低首看时,眼前的玉人腮晕潮红,羞娥凝绿,秋波流转,眸中尽是希冀之色。

    “公子尚未回答梦蝶。”梦蝶含娇细语,“公子是否喜欢梦蝶?”

    要怎生回答?

    梦蝶的目光,柔情似水又灼热如火。展昭额上渗出细汗来,“喜欢”二字梗在喉间,是说还是不说?

    进退维谷之间,身后忽地有人扑哧一笑,道:“展昭,你叫我好找,原来是叫梦蝶姐姐勾了魂儿。”

    展昭浑身一震。

    这声音,除了端木翠,再不作第二人想。

    香风袭面,环佩叮当,明知来的是端木翠,整个人却似魇住了般,动弹不得、出声不得。恍惚间看见一身碧色罗衣的端木翠在身侧款款落座,眉眼间似笼了层纱,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听妹妹的口气,跟这位公子竟是旧识?”梦蝶不动声色地为端木翠斟上一杯酒,“只可惜……”

    “可惜什么?”端木翠粲然一笑。

    “可惜天香楼不讲先来后到。”梦蝶眼底掠过几分自得,“他既是我带回来的,便是我的人……规矩使然,只能在这儿跟妹妹赔个不是了。”

    “这样啊。”端木翠笑笑,“姐姐说得也不尽然,人确是你带回来的,可是能不能留得住,现下还很难说。”

    梦蝶身形一滞,执壶的手便僵在半空之中。周遭诸人似也发现两人言语不对,俱都侧目而视。

    “听妹妹的口气,似乎要和我抢?”

    “不是似乎。”端木翠认真纠正梦蝶的语病,“是明摆着,明摆着要和你抢。”

    梦蝶不语,良久摇头轻笑:“罢了,你是新来的,这次便不和你计较……妹妹醉了,赶紧回房休息是正经。”

    没叫她“滚回房”,已经很是客气。

    “我今晚没什么胃口,东西吃得少,酒更是半滴未沾。”端木翠不领情,“倒是姐姐你,对我的说辞推三阻四,你是喝多了,还是害怕了?”

    梦蝶强按下心头怒气:“端木翠,我已给足你面子。”

    “姐姐这话就更不知从何说起了。”端木翠故作讶异,“我的面子是自己挣的,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

    梦蝶怒极,衣袂微颤,竟说不出话来。

    “人我是带走了,”端木翠扶起展昭,冲着梦蝶嫣然一笑,“姐姐不高兴的话,尽可以来抢,我就在楼上,随时候驾。”语毕,似乎是故意气梦蝶,她颇为亲密地凑近展昭耳畔,柔声道:“展昭,我扶你回房……”

    说到后来,面现娇羞之色,声音细不可闻。

    周遭诸人只当端木翠是说了什么亲密之语,俱都会心而笑。梦蝶脸色煞白,恨恨看向端木翠,恨不得生啖其肉。

    只有展昭,将端木翠的话听了个齐全。

    端木翠说:“展昭,我扶你回房……回去再揭你的皮。”

    梦蝶眼睁睁看着端木翠扶住展昭离开。

    先是气,只觉腹内一团火,腾腾腾冒将起来,心肝肺肚肠,通通炙烤得难受,然后是手脚发颤,整个人都站不住,抖索着扶住桌沿坐下,不消抬头,她都知道周遭是什么样的目光。

    跟红顶白、拜高踩低,素来就是天香楼的习气。

    居然用抢的,居然来抢!怎么可以来抢!

    刹那辰光,梦蝶转了无数个念头:她既抢走,我便上去再抢回来,还要在她脸上狠狠抽上一记方得解气。

    不,不,怎么作如此想?这不是她梦蝶的作为。

    绮如梦,丽胜蝶,梦蝶是什么人物,多少公子王孙一掷千金,只为博她红颜一笑。这世上的物,只要她喜欢,眼眉儿轻轻一扫,自有人争着呈上。这世上的男人,只消见了她的面,无不心心念念魂牵梦绕。只有他们追着她亦步亦趋,哪有她去倒追别人的道理?

    任何时候,她姿态都端的好看,她高高在上,她矜持婉转,只听过蜜蜂逐花而走,哪有花儿逐蜂的道理?

    她是天香楼最娇妍盛放的花,展昭没理由不喜欢她。

    初时的盛怒渐渐消弭,梦蝶神色自若地端起方才为端木翠斟就的酒,一饮而尽。

    “端木妹妹。”梦蝶缓缓抬起头来,手中兀自把玩饮空的酒杯。

    端木翠停下脚步,回头看梦蝶。

    “你喜欢展昭,硬要把他带走,做姐姐的也不好留他。”梦蝶粲然,“只是,他今晚若来找我,做姐姐的是接,还是不接?”

    言下之意:人是被你强行带走的,可心还留在我这儿,瞅着空子,他还会回来。

    端木翠笑笑:“不劳姐姐费心,我信他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