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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齐齐看向长安君,却见放在身前案几上的酒,他果然一杯未饮,齐国宫女频频斟酒劝酒,也都被他拒绝了。
明月发觉田建来者不善,便解释道:“还望太子见谅,我素来不善饮酒。”
“长安君此言不当。”
一位文质彬彬的齐国大夫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我听说,赵氏之先祖赵襄主,可是能连喝五天五夜的,且赵国多慷慨悲歌之士,颇能豪饮,长安君就没学到几分?”
那位大夫旁边一位头戴儒冠的老者也应和道:“不错,先师孟子曾经对魏惠王说过一句话,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在我看来,长安君在欢宴上滴酒不沾,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是折枝之类也,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此人名为滕更,乃已经灭亡的滕国公子,也是孟子最年轻的弟子,如今仕于齐国,被尊为国老,今日在筵席上作为“殇政”,也就是酒令官,专门纠察饮酒无礼,或者无故不饮之人。如今他便顺着太子建的意思,引经据典贬斥明月一通。
明月不动声色,目光从太子建、滕更等人脸上一一扫过,这群人突然间同仇敌忾针对起他来,只怕不是巧合吧?果然筵无好筵。
他们僵在那里,一时间,筵席上的气氛有些许尴尬,还是受过明月贿赂的后胜笑着站出来打圆场。
“长安君乃是贵客,无人敬长安君,他也没机会饮酒。就让我先敬长安君一樽,何如?”
后胜走了过来,离明月不过一步,举起铜樽,朝他微微摇头。
明月会意,后胜这是在提醒自己,勿要动怒。
他只好拿起面前的酒樽,二人对饮而尽。
铜酒樽里微微带着点酸味的粟米酒下肚,虽然度数不高,却让明月喉头一辣,轻轻地咳嗽起来……
“却是忘了,这小身体可比不了我前世的海量啊,算起来,这还是长安君生平第一次饮酒吧……”
还不等他歇口气,后胜又道:“还请长安君为太子祝寿!”同时朝明月眨了眨眼,那意思很明白,今夜你只需照做,便可以无事。
明月纵然不乐意,却十分无奈,也罢,也罢,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照做了,斟满酒后,走到筵席中央,恭恭敬敬地向田建敬酒,这是第二樽。
田建自己只是轻轻抿了一口,却指着皱眉满饮的明月,对滕更道:“国老,且看一看长安君可饮尽了?”
滕更身为今日的酒令官,有纠举那些喝酒不老实者的义务,他笑呵呵地请明月将铜尊倒扣,里面一滴酒都没有剩下来,这才回复田建道:“太子,长安君确实喝光了。”
“善,大善!长安君,这才是我齐国的好客人。”
田建似乎很是满意,哈哈大笑起来,看着长安君被迫吃酒,他别提多开心了。
明月这边就没那么好受了,两樽下肚,这一世就没怎么喝过酒的他已经有点眼花耳热,本以为算是应付过去了,孰料,这才刚刚开始……
“长安君!”
一个如同炸雷般的大嗓门在他耳旁响起,坐在后胜旁边那位膀阔腰圆的齐国将领在滕更的示意下,也站立起来,让宫女为自己的酒樽满上,又端了另一樽,走到明月面前,招呼道:“来来,长安君,我匡梁也敬你一樽!”
……
明月瞥向那人,见他三十上下,满脸浓须,方才介绍时,听后胜说,此人叫做匡梁,乃齐国名将匡章之孙,长得膘肥体健,一看就是武将。对了,今日在城门处阻拦赵括,不让他将赵卒们带进城的城门吏,就是此人吧?
如今匡梁已经将酒樽递到了面前,众目睽睽之下,明月只好再度硬着头皮,含笑接过,慢慢饮下,喝到一半,还差点呛到,惹得在座众人一阵发笑……
明月前世是个好酒之人,他父亲也在老家农村里弄过自烤酒,每次回去,他就会和父亲、亲戚们坐在火炉旁,喝上几杯,倒也怡然自乐,只可惜喝酒开不开心,要看跟什么人一起喝,今天的酒虽然不难喝,但他却味如饮鸩。
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族。
一时间,他竟有点想念那个家,也想念无人敢逼迫他做任何事的赵国了。
心一横,将第三杯酒统统喝下肚,明月已经有点摇摇晃晃,他知道自己这从未被酒精浸淫过的小身体算是到头了,再喝下去,只怕要出丑。
谁料,匡梁却不饶他,继续拉着,要再饮几杯。
“我不能再饮了。”
明月皱眉拒绝,匡梁红扑扑的脸,顿时黑了下来:“长安君这是瞧不起我么?喝!不喝便不算大丈夫!”
那老儒滕更也站起来为匡梁帮腔道:“长安君,受人敬酒,可不能不饮啊,否则,我这做殇政的,可要加罚你了!”
明月怒从心起,也不管后胜先前给自己的暗示,一拂袖子,甩开了匡梁的纠缠,说道:“说不饮便是不饮!”
他便对头戴儒冠的滕更说道:“我曾经在简牍上读到过古人饮酒的礼仪。君子之饮酒也,受一爵而色洒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礼已三爵而油油,以退,退则坐。意思就是,喝三爵便可,量足为止,此乃温克,否则,就是惟酒无量不及乱了!”
“老先生,这是儒家倡导的饮酒之礼吧?既如此,今日何必逼我?”
滕更的那张老脸面色如常,微微一笑,避开这个问题不谈,反倒说起了一件往事。
“当年,魏文侯与大夫们饮酒,命公乘不仁为觞政,公乘不仁办事非常认真,与君臣相约:’饮不觞者,浮以大白‘。也就是说,谁要是杯中没有饮尽,就要再罚他一大杯。没想到魏文侯最先违反了这个规矩,饮而不尽,于是公乘不仁举起大杯,要罚他的君上。魏文侯看着这杯酒,并不理睬。侍者在一旁说:’不仁还不快快退下,君上已经饮醉了‘。公乘不仁不仅不退,还引经据典地说了一通为臣不易、为君也不易的道理,说:’今天君上自己同意设了这样的酒令,有令却又不行,这能行吗?‘魏文侯听了,说了声善!端起杯子便一饮而尽,饮完还以公乘不仁为上客……”
说完这个故事后,滕更理直气壮地说道:“先师孟子说过,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虽说三爵则止是礼,但礼也是可以变通的,今日的宴飨,是为了庆祝齐赵结盟,多喝一点也无妨,这便是权变之法了……”
匡梁十分得意,大笑道:“长安君,你这就没理由不喝了罢,来来,我便以大爵饮酒,你只需用小樽,这样行了吧?”
这种唱双簧逼酒的做法,是有些无礼了,然而太子建似笑非笑,后胜旁若无事,其余齐国的卿大夫们也都在看热闹。将长安君灌醉,让他出丑,大概是齐人计划中的第一次下马威,太子建可跟坐上众宾客说好了,宴席上,要轮番去敬长安君酒的。
明月已经察觉到了,虽然齐国明面上对自己的到来十分欢迎,在迎接招待上没有丝毫怠慢,分给他的府邸也是最大的。但依然有那么一小撮人,在许多事情上刁难掣肘,尤其不让他的兵卒入城。这好像是要他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身份,是一个可以任由他们揉捏的人质……
明月知道这样下去,今夜自己只怕会很难受,类似的情形,前世做小公务员陪领导喝酒时,他遇到过无数次,那种万般不愿,却只能捏着鼻子将辛辣的酒喝下去,喝完还得陪着笑脸,等到回家后趴在马桶边一边哭一边吐的感觉,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了……
这一世,他要做呼风唤雨的当权者,而不是任人践踏折辱的蝼蚁草芥!
事到如今,讲道理大概是说不过那滕更,只能以计谋脱身,他便眼珠一转,接过了酒樽,却忽而说道:“匡将军酒量颇佳,不知平日里,能饮多少酒?”
匡梁酒量的确很好,方才就是他拿着大酒爵,将平原君灌倒的,现在,却又盯上了明月。
他得意洋洋地拍着将军腹,说道:“我一次能饮一石半!”
“一石半!”
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当年齐威王的臣子淳于髡能喝一石酒,已经是大酒量了,这匡梁能饮一石半,只怕在座的无人能及。
孰料长安君却大笑起来:“将军说的一石半,恐怕只是齐鲁之酒吧?我倒是听说过一句话,叫做赵酒厚而齐鲁之酒薄……”
说着,他便带着一丝轻蔑说道:“我虽然不善于饮酒,却也尝得出来,这齐酒虽然味道不错,但要论烈性,比我赵酒大为不如。将军喝齐酒,能饮一石半,可要是遇上我赵国最好的烈酒,只怕一斗半就醉了!”
……
“大胆!”匡梁的酒量硬生生被说小了十分之一,被人如此鄙夷,顿时大怒:“邯郸的赵酒我也喝过,虽说比齐酒烈一些,却绝无如此夸张!”
明月微一笑,知道匡梁中计,便道:“不然,我说的那种酒,与一般邯郸市肆、宫廷大夫家的酒还不同。”
他闭上眼,比喻道:“此酒醇馥幽郁,香气浓烈,更难得的是纯净透明,根本不需要用茅苞先缩一道,饮一口便通体发热,阴寒顿去……”
他也不管太子建脸色难看,不管后胜朝自己频频示意,更不管老儒滕更的狡辩,便将酒樽里的酒径直泼洒在地,轻蔑地说道:“真正慷慨悲歌的大丈夫,就不该饮这淡淡的薄酒,而要尝尝那种淳烈的厚酒!”
匡梁已经完全入套了,他也将手里的大酒爵一扔,说道:“长安君若是不服,便去将你说的那种酒取来,我当场喝给你看!”
“千里迢迢,哪里能如此迅速?再说那酒从邯郸运到临淄,只怕早就颠得没味道了,将军若是想喝,我便在质子府里酿造!”
“要在质子府里酿造此酒?”在座众人十分惊异。
明月笑道:“然,若是匡将军自认为是能豪饮的真丈夫,就等我一个月,待我让酒匠将那种酒酿造出来,便邀请将军赴宴试饮。若将军喝一斗半不醉,我便任由将军将我往死里灌,一直喝到我趴到案几下去为止!而且,我从赵国带来的数百金家财,也会分出一半,赠与将军!”
“此言当真?”
被长安君这一打岔,匡梁也把奉太子之命,逼长安君喝酒的事给忘了,虽然长安君将那种“赵酒”说得神乎其神,但匡梁什么酒没喝过?怎会惧怕?再加上他贪长安君钱财,当即便答应下来。
明月却道:“且慢,若是将军输了呢?可有赌注?”
匡梁道:“若我输了,长安君那城外的一百兵卒,便破例入城,太子,你看这可行得通?”
太子建也被激起了好胜之心,当即力挺匡梁道:“就如将军之言。”
明月却笑道:“将军这是公器私用,以国法来打赌啊,即便输了,你也没任何损失,这样只怕不妥吧。”
匡梁脖子一扬:“那长安君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明月目光炯炯,说道:“我私下里听闻,将军乃是章子之后,而章子则是齐孙子(孙膑)高徒,家中定然藏有《齐孙子兵法》罢?若是将军输了,就将这兵法借我观摩一天,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