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色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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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驶出住宅区,卓冶先把妻子陶陶载到铜锣湾的时装店。

    陶陶下车朝店门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左右望望周围没人注意,便抓紧时间嘟起嘴朝他抛了一个飞吻,笑着转身就跑。快到店门时,她还未听到卓冶启动车子的声音,又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一步窜进门里去了。

    卓冶笑了,站着朝那边张望了一阵子,才上车启动引擎,向“仁德”医院方向驶去。他是一个心脏科的主刀医师。

    卓冶经过心脏科门诊部时,四个正凑着脑袋儿小声说大声笑的护士听到脚步声,立即抬头,再齐齐堆起笑脸“卓医生早!”

    “早!”卓冶朝她们一点头,微笑而去。

    “你们看哪,卓医生今天的领带是深蓝碎花的,跟昨天系的那条暗红斜纹又有不同的味道耶!”女护士甲目送着卓医生,一脸赞叹。话毕,用胳膊轻撞了撞旁边的护士乙“喂,你说是不?”

    护士乙正在替主诊医生分派着每日必用的手套“是啊,现在像卓医生这种有型有款有风度的男人是很少见哪!”

    “就是,昨天我在超市买牙签,居然有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朝着我狠瞪一眼,大概说我不小心撞了他的手肘一下子!”阿丙凑过脑袋,扁着嘴在诉苦“我现下算尽了也未够三十岁吧,算是女孩子吧,那男人怎么就这样没风度,气得我摸着脸蛋顾影自怜了好一阵子!”

    阿乙想笑,却死忍着,还附和地说:“唉,总之现下的男人差透了!真有运气碰着好的,不是有了老婆就是有了女友。想过要杀进重围拼个你死我活的,又担心会死得难看”

    阿甲点头“总之找男人就得找卓医生这一类型,虽然脸上的微笑只是招牌式,在女人家眼里却温暖如春。”话毕,她抬头望了望空无一人的走廊。

    阿乙点头,拖着声音说:“你们看,单是我们三个人都这样认为,就知道好男人奇缺!”

    “总之当女人若真能找着卓医生这种男人,真是家宅有福,祖先有灵了”阿甲又起劲瞄着走廊尾。

    “这世界果真就有这种好命女人耶!”阿丙瞅了她一眼,噘着嘴小声说“听说他就把新婚妻子当做心肝宝贝的!”护士丁一直沉静地“噼里啪啦”地按着键盘查找昨天出院的病人名单,耳朵当然很留心她们的谈话内容,见时机成熟了,便缓缓一哼:“他那妻子?算什么好命哪!”

    颗脑袋立即朝她聚拢,齐声问:“怎么说?”

    阿丁晃了晃脑袋“别看卓冶一脸红光,他惨着哪。”

    “什么事什么事?”阿甲拉住她的手臂连连推着。

    阿乙“扑哧”一笑“你看你,一副想人家婚变再趁虚而入的臭样!”

    “我?哈哈——我哈哈——有无搞错啊你——”阿甲瞪着眼睛指着自己鼻尖,笑得有点夸张。

    阿乙瞅她一眼,把一迭子手套“嗖”地放在她手上“不用解释了,给个机会你再见见梦中情人吧,去给卓医生送去!”然后又问阿丁“对了,他干吗惨了?”

    “听说卓家一家子都不喜欢她耶”

    “为什么会这样?”阿丙追问。

    “是啊是啊,为什么呢?”阿甲在惊诧和追问之中,尚不忘小心掩饰浮现在嘴角上的幸灾乐祸。

    “可能因为脾性不合吧,呃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的”阿丁尚算个老实人。

    “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哪!”阿甲的神色禁不住兴奋起来了“老天,我铁批他们将来会被这问题烦透了!我姐姐也是这样呢,最终不也成天吵架,离婚收场!”

    步入办公室的卓冶禁不住微微一笑——自从他结束蜜月假期,响在背后的集体式评头品足就从未结束过。仿佛,他每天穿什么衣服,脸上的神色是否带有异状,都有利她们对于素不相识的卓太太的种种联想。

    不过,结了婚的男人就是有这个好,一伙女人家拼命谈他的头说他的尾也不至被旁人怀疑些什么——仿佛越论得起劲,就越没人怀疑自己心里曾经有鬼或直至现在的鬼影儿还未完全消失。毕竟结了婚的男人,无论在形式上还是本质上,都只属于一个女人。既然如此,说他的三和道他的四,又有什么关系呢?

    卓冶脱下西装挂在衣架上,换上白色的医袍,扣上扣子后,便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他只是想听听陶陶的声音,知道她在干什么,吃着什么零嘴——新婚的缠绵蜜意,确实令他感觉妙不可言,更乐于其中。

    在他“喂”了一声后,话筒那边便立即传来陶陶很高分贝的嚷叫声:“老公我很忙哪,有很多人在试衣服我得挂线了,拜拜——”卓冶迅速地把话筒远离耳朵三寸之距,在听到“喀嚓”的收线声后,才笑着放下电话工作去了。

    一阵敲门声响起,护士甲进来,先交给他昨天进院留医的两个冠心病患者病历,再放好十双卫生手套。动作之余,她忍不住拿眼尾儿起劲瞅过去,心底更是觉得,这么优秀的卓医生娶了个“脾性与家人不合”的老婆很没运气若他、他娶的是自己呃,应该会

    卓冶望着她淡笑道谢,随即垂头翻阅。脸上神情渐显认真,轻抿的嘴角纹路深长,无声地显现出他性情中“慎于言,敏于行”的一面。

    专注的同时,细长的眼眸会浮现出一种淡淡的冷漠,内中或许还有些许没有人能看得懂的性情,但那股冷漠,却确实让来人感觉到了,于是会霎时明白,无论他是温和或者冷漠,都只是一种表面的感觉

    这样的男人,只要敏感一些的女人,都能感受他的变化。因此,一份交织着温和与冷漠的矛盾,令来人在面对他的时候,产生敬畏的感觉。

    卓冶依然谦和,也不会刻意地掩饰游离在举止中的冷淡,因为面对他的是不会摆在他心上的女人——我就是这样子的,我厌倦去思考你是否因此而喜欢、忧伤或有什么其它的想法。因为,那样会感觉心累。

    与生俱来便敏感的神经,令他不喜欢和敏感多愁的女人相处,认同“同类相斥”的效应。同样是不想心累。

    陶陶和卓冶匆匆对话完毕,立即又上前协助小堡兰子,用力地向一个很瘦削的白领丽人推荐自己设计的时装。女人一嘴难敌四手,终于掏出钞票,微笑着拎了心爱物步出店门。

    客人才跨出店门,陶陶便一拍手“这几天生意不错呢,这个月我有钱挣啦。”她望着兰子一眨眼睛“如果生意再好一点,我就加你工资!”

    听得兰子笑眯了眼,立即先多谢了老板娘,又赶紧选了一条陶陶亲自设计的裙子重新挂上时装板,吊在当眼位置。

    陶陶快乐地轻叹一声,坐在椅子上环望小小的店子,喜悦的心情突然又滋生出些许遗憾——因为这间时装店实在太小了,小得只有二十平方米,除了放衣服的店面外,只有一个小小的试衣间和洗手间,连煮食的地方也不能再划分。

    她心中一直为这个而不满意。她知道卓冶家里很富有,虽然他从不依靠家里人的资助,不过他也算是一个能干的专业人士,收入丰厚稳定,怎么就对老婆这么吝啬呢。

    而无论她如何撒娇撒痴的,卓冶始终绝不让步,说她脑瓜儿不够精明,投资一点钱进去当玩玩算了,亏了也不用心酸。说这些话时,他的姿势还有着一股令陶陶觉得不自在的闲适。陶陶火大了,立时蹦起来,抬高一只手指天发誓一定会把店子搞好,否则就怎么样怎么样的不好!

    卓冶淡笑着把她拉下来搂在怀里,说她最好呆在家里侍弄打点,空闲就和妈妈姐姐四处逛荡好了,还弄什么时装店,若她累尖了小脸,他会很心痛的。

    这招哄骗术绝对是万试万灵,陶陶虽然嘟起嘴巴,却不支声了。

    不过,她心里还是很不甘心当个天天挽着菜蓝子的小女人。虽然有时会被“可以睡至太阳晒**”这个巨大的吸引所蒙蔽,但只要撩起窗帘,便能望见游曳在男人或正或邪的目光里,依旧气定神闲,走得昂首挺胸的白领丽人,勿论那束束目光来自老男人还是小男孩,勿论这心思是否带着虚荣,都是一种肯定耶。

    每每想到这些,陶陶便非常坚决地要把自己与套着一身皱巴巴的睡衣摊在沙发上给脸蛋糊青瓜的家庭主妇中划分开来!

    傍晚下班后,卓冶再次推掉同事朱墨和彼得的“happyhour"之约,在两位单身男人惯性而狠辣的批评下淡笑而去,驱车接老婆回家过二人世界。

    还未跨进店门,隔着玻璃门一瞄,便看见陶陶正向嘴里猛塞着些什么,及至见他跨进店门,便见她立即扭头从旁边一扯,不知塞了什么到柜子下面,然后一边望着他呲嘴,一边“咝咝啐啐”地在柜子下面搞小动作。

    卓冶见她嘴唇红红亮亮,嘴角还沾着一小片像是红辣椒子的东西,立时皱起了眉头,然后一声不哼地绕到柜子的另一边,把她手中的胶袋扯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小袋辣炒螺母。

    卓冶摇了摇头,瞄见兰子很识趣地走出店门,便一边从柜面扯了纸巾替她抹掉嘴角的颜色,一边轻斥道:“我说过多少次了,螺母这种食物要处理得很细致,万一洗不干净,痢疾就是这样沾上身的。”

    陶陶抢过他手上的纸巾扔进废纸篓“别抹了,够干净了!”

    “吃了脏螺母,怎么抹都不干净!”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干净?”

    “煮螺母之前,一定要把它放在清水里养三天三夜,才能把它肚子里的泥沫子释放出来。”

    “或许人家就养了三天三夜!”

    “领了牌照的食肆或许会,但咱家的陶陶通常是街边无牌熟食小贩的忠实拥护者。”

    他确实说对了!陶陶咬着嘴唇不吱声。

    “我说对了吧?"店子邻街摆设着无数熟食小贩,若哪天吹东风了,香味儿便起劲往店里窜去,这馋猫受得了吗?

    “好吃就想吃嘛!”她嘀咕。

    卓冶扶正她的小脸“上回不也为这个拉了一天的肚子,为啥还不学乖一点呢。”

    “是兰子买的!要盘问就盘兰子去!”陶陶一手从柜子里拿出手袋,一手抓着丈夫的手臂往店门外推。

    被出卖了的兰子还一脸笑地避站在门口和隔壁水果店的三婶在聊天,见陶陶出来了,立即站回店子里守着。

    陶陶朝被出卖者灿烂一笑,却恃着丈夫的脾性温和,不会拿兰子开刀,谎言说了一次又一次。

    卓冶瞅着笑得过分甜美的她,摇头叹息:“狼狈为奸这词语,又一次得到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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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外面吃过晚饭,小两口回到家里。

    卓冶进浴室洗澡。陶陶找出内衣朝另一间浴室走去,冲洗完毕,她揉着头发经过厨房门口,眼珠一转,便蹑脚进去轻轻开了小壁柜,找出一小鞭蜜饯用叉子挑了几颗吃,又灌了一瓶酸奶,才舒舒服服地拍着小肚子回到卧室,跳到床上挨向侧着身子看医学杂志的丈夫旁边看电视。

    卓冶瞟了她一眼,见她悄悄地舔着嘴唇,知她又不知吃过什么了,便微微一笑,没说话。眼睛再度回到杂志上,那是一则世界卫生组织对心率失调症最新治疗方式的分析文章。

    电视机里正在播映连续剧特务生涯。画面正播至主角一家三口齐出任务,陷入险境,却因为各自任职不同的机构而互不信任。陶陶非常紧张,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却仍然晓得说话:“明明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怎么老是互相猜忌呢?”

    卓冶拥了拥妻子以示回答。

    陶陶抽空白了他一眼“喂!我问你啊。”

    卓冶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周刊上,嘴巴却条理分明地说:“他们虽然是一家人,女儿和父亲是中央情报局特工,女儿兼任反间谍活动组织密探,母亲却曾为一个邪恶组织专门搜集资料而被中央情报局逮捕所谓各为其主吧,他们当然不可以随意泄露自我的想法与感情”虽然眼睛在浏览周刊,但每每随意向电视机觑上几眼,便能大概掌握剧情。

    “还有呢?”

    “既然身边到处潜伏着有可能是敌人的人,当然要努力保住自己的小命,自私就因此而生喽。”

    “嗯还有呢?”

    “还有什么,没有了——”

    “继续说嘛——我现在很想不做声地听你说话,说什么也好,反正别停着——”陶陶懒洋洋地偎在他的肩头,拇指和食物合起来又放开来地掸他的手臂。

    卓冶笑着缩起手臂“你这是存心不让我看书——”

    “人家想和你多聊些嘛,沟通密切些嘛。”

    “密切沟通?对!是该这样!”卓冶闲着的大手一收紧,把小脑袋勾在臂弯就要吻下去。

    “你你放手”陶陶又好气又好笑“我不是要这样沟通!”

    “哦?”卓冶挑了挑眉头“我们之间有比这更贴切更实际的沟通方式吗?”

    “当然有!人家只是想依着你聊天!”

    “有心事?好,说给我听!”卓冶立即放下手里的周刊,摆正身子挨着,让她依偎得更舒服一些。

    “我今天卖了不少自己设计的衣服,觉得很开心,客人还未走掉就乐得大叫大跳其实我是想把开心表露出来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却有一个女客人很怪地回望过来,还、还立即问我她刚买的衣服是不是有问题的”陶陶有点落寞地垂下眼睛“我明白自己有时很不会防人,但总是改不了啊,也不懂那些人干吗这样大疑心,大家都信任就不会有事了”

    “说得好!”卓冶煞有介事地点头“关于这个问题嘛,的确是一个很具争议性的问题”

    “我和你说认真的!”陶陶噘着嘴拧了拧丈夫的手臂。

    “好吧好吧!我洗耳恭听。”卓冶搂着她“来,继续说下去!”他早已觉得婚后的陶陶确实是有些心事,故意把姿态放得轻闲,就是为了一步一步地引导她把心事说出来。

    “虽然我们才结婚大半个月,我还是不太适应卓太太这个名称而且,只要一想到公公有名有利,婆婆高贵得体,你文质彬彬,我就更觉得惭愧,更觉得和你不相配”

    卓冶轻吻了吻她的头顶“还有呢,你一并把心事说完了,我再分析分析研究研究。”

    “我、我时常觉得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卓冶微微一愣。

    “担心将来你越来越发觉我很不会说话很不会做人的时候,会觉得烦闷——不要说将来了,现在我都听到很多人这样说了,说你娶了个很没脑筋的女人。”

    卓冶皱了皱眉头“听谁说的?”

    “我,我自己猜的。应该是这样了!妈妈和姐姐老说婆婆向她们暗示我像个‘煮不透的地瓜’!希望我能学得乖巧些我,我哪像个地瓜啊!还煮不熟的”陶陶越说越委屈,有点要哭的光景。

    卓冶又好笑又心疼,更柔声哄她:“你嫁的人是我,又不是他们,何必介意人家说什么。”他知道妈妈一直不太喜欢这个不晓人情世故的媳妇,在他决定结婚的时候,妈妈果真是开口阻止过的。但他坚持己见,妈妈最终也屈服了。“但我听了很委屈”

    “不可能要求每一个人都喜欢自己啊,何况你有许多他们不知道也不必知道的优点,令我觉得百般珍惜。”

    “又在哄人家了。”陶陶瞅着他“我这么粗鲁的人经由你嘴里说出来就都成天使了!”卓冶以前这样说过一次,害她想上半天还是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优点,何况只要想一想嘴馋和不够大方得体这两大缺点,就够要命了。

    “确实是这样的。”卓冶抚着她柔软的长发,轻声说“你暂时不懂不重要,却一定要明白,在你承诺嫁给我的时候,我的喜悦是难以用言词形容的。就像、就像天使承诺嫁给凡人一样。”

    陶陶感动了,伸出双手横搂着他的腰,小声地说:“你还这样说话,要谦卑的好象应该是我呢”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啊,因为我不年轻了,大你足足十年啊,但你就是那么吸引我。去年一整年,我满心都在想着如何把你娶回家去。”卓冶叹息着吻了吻她“现在终于如愿了。”

    “老牛不是经验丰富吗?干吗栽在嫩草手上了!”陶陶想笑不笑地眯着眼睛,拿着手指头戳他手臂上的肌肉。

    “不知道,反正老牛一见嫩草,就牛失前蹄了!”

    陶陶忍不住“格格”地笑了,不过在语气上还是有些晦气“我有什么好呢,老是直话直说,得罪了人家还一脸笑地觉得自己没错儿,有时还无耻地认为人家得多谢我这么坦白!”

    “含蓄与谦和是兄弟,纯真与直率是姐妹。我又不是gay的,当然喜欢姐妹,不喜欢兄弟。”

    陶陶笑得更厉害了“哪有人这么形容的。”

    “我不但要这么形容,还这么实行呢”卓冶搂着她就要吻下去。

    陶陶笑着挣扎“砰”的一声,两人横栽在被子上了

    正当二人鱼水情浓之际,电话却不识时务地响起来了。卓冶嘀咕了一句,安慰性地吻了吻一脸嫣红的妻子,才挪开身子伸出手拿起放在床头柜的电话听筒。

    话筒那一边,传来李月华柔声柔气,却不容驳斥的话语:“儿子啊,明天周末,早上我们在‘唐朝’酒楼喝早茶,你和陶陶记得来啊,还有,这回要早早叫你老婆起床,别像上次那样,等人家快结账了才赶到!”

    陶陶斜起眼睛一看老公立时变得孝顺的脸色,便知道是婆婆打电话来了。心情立即一沉,她搂着被子翻过另一边,不吱声了。

    第二天一大早,陶陶就在闹钟尖叫声中自个儿爬了起来,到信箱处取了早报放在床头边,又一声不哼地进了浴室洗漱,然后在衣柜拿了衣服,站在穿衣镜前闷声穿戴起来。

    卓冶半挨在床边,视线跟着忙这忙那又不声不响的陶陶,心中不禁怜惜——他当然知道妻子最不喜欢周日早上和周日傍晚,因为要齐赴卓家的周末聚会。以前未结婚时,他尚可想尽借口替她挡着,但现下她可是卓家惟一的媳妇,每周两次的“朝拜公婆”行动,如何能推辞得去?

    卓冶有点无奈地下床到洗手间,才转过身子,身后便传来“砰”的响声,吓得他连忙扭身——原来是一只圆头的骨子梳掉在地下了。陶陶弯着身子要捡,手一撩,那梳子很不识相地往梳妆台下滚去!陶陶有点火了“蹬蹬蹬”地越过丈夫,跑到杂物房里要找掸子把梳子捅出来。

    卓冶一把拉住她手臂“让我捡行了,闪着腰可不是玩的。”

    陶陶抿着小嘴不做声,还是要蹲下身子要找梳子。

    “只是两小时而已,很快过的。”卓冶把她搂在怀里,继续柔声哄着“等喝过早茶后,我陪你到跳蚤市场寻宝好不?”

    陶陶伏在他怀里不哼声。

    “陪你一起吃鱼蛋串好不?吃臭豆腐和臭榴-好不?”

    陶陶瞄了丈夫一眼,见他柔声软语一脸讨好,心里就软化了——她知道丈夫很爱她,也很孝顺婆婆。发脾气发到这个地步就算了,若她再使性子,会让他左右做人难,到时真是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婆媳夹心过了。

    每个星期日早上的茶会是卓家的习惯。婆婆会在周日七点正打电话把所有卓家人吵醒,然后勒令他们在半小时后到达“唐朝”酒店,在公公长期订下的“李白”厢房里喝早茶。公公是酒店的常客,酒店公关在周末会自动留下一个最精致漂亮的厢房供卓家使用。

    卓冶拥着不怎么提得起劲的妻子熟门熟路地进入大堂的电梯,直上十八楼的“李白”厢房。

    步出电梯之时,他更加频繁地安慰性地望向妻子——自从上次,也就是陶陶第一次参加周日茶会时,发生了一件令她觉得百般羞耻的事,他就知道今生今世,妻子绝对不会再喜欢踏足“唐朝”酒店。但他也没有办法啊,因为妈妈要每一个卓家人都必然出席。作为丈夫,只能尽量给予她精神上的扶持和安慰。

    两人步入“李白”厢房之时,内中空无一人——他们居然最早到达。陶陶松了一口气,闷闷地坐在卓冶身边。不过,等待是叫人痛苦的事,等待一些她害怕的人更是接受酷刑前的心境。

    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卓冶捉住她的手拉东扯西地说话儿,再不就四处指着一些摆设介绍给陶陶。

    这儿确是非常精致的。除了天花是用桃木装饰和地下的水磨砖外,所有家具都用纯花梨木装饰。扇门上浮雕着古朴典雅的唐朝仕女和花草亭台。头顶吊有一组华丽的黄铜吊灯。迎面是一座用花梨木精工雕琢的屏风,上部框内嵌有梅花型的彩霞大理石,下裙刻有一些带着耳环的古瓶,也是唐宋时期的青铜器皿模样。

    他们围坐着的是一张刻着黄莺和梅花裙边的大圆桌,十二张椅子上全垫着桃红的织锦。放在椅子旁边的痰盂好象也是仿黄铜铸造,反正是金灿灿的模样。

    左边壁上挂有中国四大美人的国画,画得还不赖。陶陶向来喜欢古典仕女图,特别是唐朝的女人,因为那时流行丰满体型。

    有一次她和卓冶说,要是她长在唐朝大概是顶级美女。卓冶想了想,摇头说不妥,说要是唐朝美女,他们怎么认识呢。陶陶便大笑着说我沦落风尘当青楼女子去,等你成为我第一个客人。

    卓冶瞄着她丰满的胸脯笑说,要是事件重演,我得找足三十年才找到你,在旧社会都快当爷爷了,除非你当我的妾吧。陶陶咬牙切齿,立即跪起身子用食指和中指形成蟹钳状直袭丈夫,在床上“打”成一团扭麻花

    还是别把话题扯远了,夫妻间总会有许多这些小情小调的时候,就说回陶陶第一次参加卓家茶会时惹的祸吧。因为这一件事,令本来就觉得陶陶像“煮不熟的地瓜”般的婆婆李月华更加不满。

    那天,是卓陶两家子准备摆结婚宴前两周的周日早上,李月华在前一晚就特意向儿子声明,周日的茶会一定要陶陶参加,熟悉熟悉卓家的生活习惯和礼仪,更不准他再为未婚妻用任何借口推搪聚会!

    一天陶陶肚子不舒服,第二天略迟了起床。二人匆匆赶到“李白”厢房之时,大伙都来了。陶陶向众人问好后,便像个乖乖媳妇般坐在卓冶身边。

    一脸严肃的未来公公在台面上用电子炉煮的水已经沸了。他将沸水冲入壶中至溢满为止,再把壶内的水倒出至茶船中。拿了一个茶漏斗放在壶口处,然后用茶匙拨茶入壶,再细细地注入开水。

    明明过程很繁复,未来公公还是很享受似的。坐在旁边的婆婆满目欣赏地看着。小泵卓盈和姑爷宁聪兴致也很高。卓冶眼睛看着爸爸沏茶,一只大手在桌底握紧着陶陶的小手。

    半小时过去了,习惯每天要吃一顿丰盛早餐的陶陶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警报。她当然还是一脸微笑,看着未来公公像表演般先提壶沿茶船逆行转圈,似乎就是在于刮去壶底的水滴——干吗不用布抹去就算呢,陶陶觉得公公太造作了。

    公公把杯子转了好一阵子,大概转至手累了,才把壶中的茶倒入一种叫“公道杯”的家伙上,然后轮流给几只小杯同时倒茶,当将要倒完时,把剩下的茶再像小鸡啄米般分别点入各只小杯之中。

    此时公公微微一笑,抬手向在座的亲人作了一个邀请动作。

    宁聪坐在旁边,立即起身奉了一杯给岳母,然后是卓冶、陶陶、卓盈、自己。

    大半个小时过去了,这些卓家人一边喝着茶一边热切讨论什么国家形势,时事经济的。陶陶空腹喝茶很不习惯,胃部“咕噜咕噜”地响叫不停,强烈抗议。

    她觉得难受,却不敢在卓家人前多哼半句,只得僵笑着看公公不停地斟茶喝茶再斟茶,然后便是卓冶不停地为父母和妹夫斟茶喝茶再斟茶,接着是女婿宁聪接过接力棒

    过了半天,这些在最美妙的周日早上不睡足吃好的卓家人大概洗肠子洗够了,公公才叫来一盘中式白果瑶柱粥。稀疏疏的粥水,好象只放了一丁点的鸡肉和芫荽。他们每个喝上一碗,摸摸肚子,说饱了。

    头天下午陶陶吃多了榴-拉肚子,晚餐便没吃了。晚间时突然来了设计灵感,画了几个小时的时装设计图后往床上一倒,睡了。现下又空腹喝了过多的茶水,不禁饿得全身发软,虚汗直冒,只得撑着笑脸说要到洗手间。然后推开椅子站起来,朝众人一赔笑,在卓冶略显担忧的目光中努力优雅地步出厢房门。

    掩上房门,隔绝了卓家视线,她双肩即时一垮,无精打采地朝走廊尾的洗手间走去

    经过一辆小点心车时,一股香喷喷的味儿直钻进鼻孔。陶陶眼睛一眯,四下一瞄,小花厅人客稀疏,不远处的玻璃橱窗上贴着大大的广告招牌,上面是写着铜锣般大小的红字:全新推出精美点心“水晶翡翠灌汤包”和“如意白玉蒸粉”!周日八点至九点之间的早茶时间,可以各样免费试食一小笼!

    食物的名字干嘛起得这样吸引啊!便告上贴着的照片干嘛这样诱人啊!假日时间干嘛还打出免费名号招摇饼市哪!

    不过,如果把它们放进嘴里,必定齿颊留香,回味无穷陶陶盯着那大大的招牌纸,又再瞄了瞄旁边的壁钟,现在是八点五十分了,还有十分钟时间呢

    去吧去吧,吃两小笼东西没有人会注意你的!陶陶肚子里的馋虫摇旗呐喊,努力怂恿。

    不行不行,不可以在非常时刻做出有违医生世家家教名声的事情!另一个小声音誓死守卫。

    抱着邪不能胜正的念头,陶陶咬住下唇努力把目光扭转回来,一边警告着自己不准再望过去,一边蔫呼呼地沿着走廊向洗手间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服务员捧着一大盘虾仁蒸滑肠粉从面前走过。香风飘过,瞬间把陶陶的视线吸引了去。油亮亮白花花的肠粉啊,多像一团沾着水珠的白云一样啊!它优美地躺睡在蓝花边的瓷碟上,越发映衬得晶莹剔透,大抵连不吃人间烟火的神仙见着也会垂涎三尺。

    陶陶的肚子再度应景地尖锐地响叫起来!她眼珠一转——横竖卓家人都坐在走廊末的厢房,横竖她吃东西是最快的,横竖这里也没有人认识自己,悄悄安慰一下蠢蠢欲动的馋虫也没有问题吧,最重要把时间把捏好就行了!

    这样一想,仅存的淑女意志立即崩溃,更忘记自己是“仁德”医院院长,兼任太平绅士的上流人士卓展涛的未来媳妇,立即以小跑步的姿态迅速转向试食摊子前,向服务员微笑示意她要免费试食

    此时,距离九点正尚有五分钟

    当她站在试食摊子前,极速而满足地吃完一小笼的“水晶翡翠灌汤包”再接过一碟“如意白玉蒸粉”然后非常享受地塞进嘴巴之时,半垂的左侧的视线里,出现四个漂亮纤细的足踝——

    陶陶才没这个闲情要管这四个家伙的主人是谁呢,她扭头望了望挂在另一边的壁钟——要抓紧时间了,只剩下三分钟了!她拨正脑袋,起劲呶着腮帮子咽着美食,还不时满足地发出浅浅的叹息。

    两分钟过了,第二碟美食也被她处理得干干净净了!不过,存在于她左侧视线里的四个家伙仍然保持同一姿势。它们的主人,不为试食也非旁观,究竟在搞什么?陶陶好奇,鼓动着腮帮子扭过头徐徐往上望去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吓得她几乎被尚未完全咽下的一小口肠粉给活活噎死——面前站着的,正是气质高贵兼体态优雅的婆婆和小泵!

    此时陶陶不用睨向旁边玻璃柱子的倒影,不用跑到洗手间照一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多么粗俗和丑陋!羞愧和耻辱霎时滋长,瞬间淹没了她已经建基在“卓家媳妇”这上名号上的诚惶诚恐的自尊

    就在她要结结巴巴地说一些毫无作用的解释之时,婆婆淡淡地觑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走了。小泵卓盈看了她几眼,眼内浮现些许无奈的意思。

    陶陶呆呆望着连背影也显得高贵冷艳的婆婆,心头便强烈烙下了她那讽刺的眼神和冰冷的脸色事实上,她认为婆婆刚才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在公众场合,因为斥责媳妇而失了贵夫人的礼仪,所以才不得不冷眼一睨,放过她。

    当时有花边新闻记者在场,大抵不知会把她这位院长未来媳妇说得有多难听了。幸好,当时大厅内客人不多,也没多少人注意她们。不然,位列上流社会的卓家将会蒙上污点,更严重影响经常见报的公公婆婆的高雅形象。

    看来,她一直渴望摆脱的“煮不熟的地瓜”形象的行动不但严重失败,或许还会外加没有教养和不注重身份两项重症。

    余下时间,陶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战战兢兢地走回厢房,怎么在惶恐不安之中撑过来的,她只知道,从始以后,自己在公公和婆婆面前会矮去一大截,不敢再抬起头来,不敢望向所有卓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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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会结束之时,婆婆淡淡地看了陶陶一眼,那是整个上午,她第二次正眼望向未来媳妇,然后特意叮嘱卓冶,以后没有什么事情他俩绝不能缺席周日早上的早茶聚会。

    陶陶心里一酸,当场想哭——

    自从被婆婆揭穿她不顾夫家身份,在餐厅大啖免费点心的事情后,与卓家人见面或同桌吃饭便成为陶陶最最痛苦的事情。可惜越是心虚,越会疑神疑鬼,越不想面对这些令她紧张羞耻的亲人。这种境况,如同带着羞耻的心理再去不停挖掘如何导致羞耻的根源一样,形成一种作茧自缚,却又无法摆脱的痛苦。

    无法躲避之下,陶陶只能尽一切能力封起平日叽叽喳喳的嘴巴,半垂下平日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以掩饰她活泼的本性,像个听话乖乖般地安坐在夫家人的面前,等待婆婆心情奇佳的时候,对她投来一两眼略显赞许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