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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戏是真,百年荣耀门楣,终究一夕寥落。说来可笑,这竟是第二回抄家了,前一回尚在遮遮掩掩,这一回却是大张旗鼓,纪氏是否通敌尚未定论,却已有人来扔菜叶子了纪飞鱼远远看着,心想演戏果真不大美妙,犹如心口插入一把尖刀,痛是真的痛,还要宽慰自己只是在戏中。
有时想想,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她一会儿是侯府小姐,一会儿是教坊舞姬,一会儿是宫中婕妤,一会儿是思忆郡主,而此刻,她只是一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就连多看自己的家一眼,也怕被人发现。
会不会眼睛一闭一睁,这场梦就能醒来呢?
阴暗的角落里,身后不知不觉多了一道人影,因着光线昏暗,一时竟未察觉。一道声音冷不丁地响起:“生气吗?”
这世上大部分人,至多会关心她生不生气,而不会关心她伤不伤心。可那道声音依旧不难认。飞鱼没有回头,只是叹息:“你居然还活着。”
“那要多谢你啊。”关窕答得无悲无喜。
关窕说许多年前,忠德侯府也是这样,抄家、降罪、灭族,只是她没有纪飞鱼运气好,连看着这一切都无法做到。
“那你真挺惨的。”飞鱼答得无波无澜。
长久的两相无言,直到纪府门前终于不再喧闹,蒙面女子递去一只竹篮,小乞丐接过竹篮跑过去,弯腰捡起那些菜叶,一边捡一边抹眼泪,捡完跑回那个角落,问那蒙面女子:“有些菜还能吃,你知道哪有暖锅吗?”
关窕摇头,“可惜有人不让。”
靳永自一片光明,迈入了阴影,然他什么也没做,只那么静静地站着,背后如同生了眼睛,不断调整自己风华绝代的背影。关窕瞥他一眼,依旧不曾动心:“不是在棺材铺嘛,怎么想到来这儿。”
裴梅回来复命,说是人已失散,于是太后也不知道纪飞鱼在哪儿,陛下只能找来捕鱼达人靳永,后者怀疑棺材铺的水池有问题,纪府四周的守卫因此被调走,而靳老师自己,却留下来守株待兔。
平跃从未给他四叔透过题,因他老婆说——
“若他找不到我,定是有意拖延,这等怕死货色,就让他死好了。”
道家追求长生,不言寿数,只因区区人寿,与大道之穷劫无始终相较,甚乃渺小。靳永修道多年,自觉看破无常,遇着红尘中人,便劝他们回皈大道。他说:“三娘,随我回青城山修行可好?”
关三娘呵笑一声:“你就这么怕死吗?满门皆亡,于你而言,人世还有何留恋?”
靳老师也冲她笑:“此非为惧死,而为贵生。世间恩怨,不过轮回,但若长生久视,永脱轮回,何寿之有?”
飞鱼帮关窕吐槽,“怕死就怕死,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靳老师就拔了剑。
剑刃搁在飞鱼颈侧,她心想狐狸精还是那么没有原则。他威胁关窕:“要么放弃她,要么让她死。”
飞鱼一脸感动,“这么深情的男人现在可不多见啊!三娘啊,不如你就考虑一下嘛!”
她竟上了当红娘的瘾,开始推销狐狸精——
“三娘你看啊,你俩的情义就不必说了,永道长现在全家都死了,他就只有你一个了,除了对你好他还能对谁好?你俩还有共同的仇人,不管是归隐江湖,还是联手复仇,他都是最佳选择啊!哦对了,他还特别有钱,各地飞云观都有他的爪牙,你嫁过去就只有享福的份啊!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成亲,我来做证婚人怎么样?”
关窕抓到了重点,“你我也有共同的仇人。”
飞鱼一把抓住她的手,深情款款地开始套路:“同是天涯沦落人,何不一起干票大的?”
“那个糟老头子啊,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一大把年纪还想祸害我这朵娇花!哼!我就是苦于没有机会做|掉他!这下终于找到组织了!恳请组织收留我,同心协力做|掉他!”
又是突如其来的百合氛围,靳老师开始怀疑人生:到底还能不能好好做个悲情男配?
他将剑刃送近一分,肥鱼自动躲开一分,歪头朝关窕抛媚眼:“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那语气油腻无比,恶心得靳永叫停:“刑部大牢里那些姓纪的都是她杀的,她派人杀你,你们家被抄也是她的手笔,你还向她求饶?”
肥鱼完美演绎了何为脑残粉:“刑部大牢里那些叔叔伯伯我又不熟,不过是吃过几顿饭的关系,关姐姐又没真想杀我,不然怎会设计我落水,抄家就更无所谓了,糟老头子早就抄过一回,府里没什么紧要东西,博姐姐一笑嘛!!”
靳老师:“”
看不出来肥鱼小小年纪,竟有当昏君的潜质==。
昏君深情至此,美人终被打动,摘去面纱柔柔一笑,可惜昏君没有hold住奔现,差点吓|尿。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说毁容都是轻的,新伤旧伤交错,每一道都又深又长,密布在大半张脸上,一直蜿蜒到脖颈。流血的新伤里,爬着几条白嫩的蠕虫,结痂的旧伤上,同样也有蠕虫光顾——试图咬开伤口,吸食血液。
上回在清凉寺飞鱼射|关窕那一箭,正用了这种吸食人血的蛊虫。此虫名为泣血,箭镞里蓄了不少,一见血就爬出来,钻到中箭之人身上,啃噬之痛直入心扉,故得泣血之名。
飞鱼拧起了眉,“你明明已经取出了蛊虫。”
靳永叹了口气,“我取的。还得了几枚虫卵。我想起这东西吸血的同时也吸毒我对她说,若想活着,就选毒酒,割伤口放虫卵,或得一线生机。”
飞鱼想起靳永在暮朝陵做的法事,原来是为了确定关窕是否还活着,能瞒过暮朝陵的守卫救出关窕,也算他的本事。
靳老师笑得很苦:“如今想想,他都知道。”
他颓然放下了剑。
飞鱼想,其实关窕和糟老头子是一样的人。正如关窕明知她和靳永有意接近,却还存着策反心思,糟老头子冒险放走关窕,只因自信可以一网打尽。
而靳老师,自始至终只是棋子。
大年初三,女主跟俩仇人一块儿吃了顿晚饭。以防关窕做什么手脚,这顿饭是她亲手做的。
凉拌海蜇、蒜泥茄子、番茄炒蛋,外加一碗鲫鱼豆腐汤,还是在一家简陋的小店,俩仇人吹着穿堂风,也不吃菜,阴阳怪气地说着话。
一个说:“是明尘子放你出去的吧。”
一个笑:“贪生怕死。”
一满勺鱼汤拌饭,掺着酸溜溜的海蜇、甜津津的番茄、肥滋滋的鱼肉,只消啊呜一口,飞鱼满足地起伏着腮帮,含混道:“姐姐你错怪他了,他关你是为了保护你,他救你已是冒了风险,不知道为什么糟老头子到现在都不杀他,难道还想虐恋情深”
这下两人倒是同仇敌忾:“闭嘴。”
飞鱼吃得肚子圆滚滚,那俩却始终没动筷子,于是仍剩了不少饭菜,关窕将剩饭剩菜归在一只大碗里,分给路边一个行乞的老人。
飞鱼便问关窕:“你对一个路人都能抱以善意,为何独独对身边人如此苛求?”
坐在桌边的靳老师身子一僵。
关窕不答反问:“你不会吗?”
飞鱼笑眯了眼:“我是个学渣,自己都不好,哪敢要求别人。”
关窕一勾唇角,霎时泪盈于睫,街道上回荡着她桀桀的笑声。飞鱼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跌坐在地上,她才坐去了她身边。学霸与学渣应是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这只学渣却很会讲故事,把她曾经受宠的光景都讲了一遍,今昔对比,得出一个忧伤的结论——
“他们生了病,我却没察觉。”
关窕闭目摇头,热泪滚滚而下,浸润纵横交错的伤口,蛊虫受了刺激,更为疯狂地啃噬。钻心之痛,她只嘶了一声,换上好奇眼神,“为何你没病呢?”
飞鱼骄傲地抬起下巴,“我有药。”
自从母族被灭,平王殿下就被禁足王府,心知此生算是再无出头之日,好在最近添了一个难兄难弟——纪氏蒙上通敌嫌疑,祁王殿下同样被禁了足。
非但被禁了足,太子殿下还不时来问候一二,抓着个什么言行不当的过失,祁王殿下许就去陪他亲娘了。
祁王只能隐晦地劝太子,道三足鼎立方为长久,言下之意是:你搞死了我老头子不就只盯着你一个了吗?
太子殿下虽知亲爹忌讳自己,却自信死去亲娘的面子够足,同样隐晦地秀优越感,道自古继室不比元配。
祁王殿下的目光就微妙起来,惊讶有之、愤恨有之、无奈有之、同情有之,总结起来倒是不难:宛如在看一只智障。
侍从其冥匆匆来报,附耳三言两语之后,元翊眼见元秩变了脸色,心知生了变故,立意赖着不走。元秩竟冲他笑:“皇兄也不怕我杀你。”
元翊掏出一只青花小瓷瓶,表示他可以:“这是上等鹤顶红,除非事先服解药,否则绝对活不了。准备好了告诉我,我一喝你就成功谋害东宫,你也不用熬我也不用盯,皆大欢喜。”
元秩:“”
元翊放好瓷瓶,苦口婆心:“老二啊,何必如此悲观,你学学人家老六,还不是好好活着,整日还吟诗抚琴。我要是你啊,就大义灭亲,撇清关系,顺带撇清头顶颜色,你还做你的七珠亲王,不好吗?”
元秩面无表情地递去一张字条。
元翊边看边变了脸色,呼吸都困难起来,“这、这、这谁送来的?”
元秩无语:“你不会看落款吗?”
元翊抖着一双手,“关窕是是”
元秩颔首,笃定吐出那个名字——
“是月妃。”